莫邪：栖身在地下室里的人们（纪实文学）(1)

大参考

　　说明：此篇组文曾经在2011年“沁儒的博客”上发过3个小节，后因故中止。现欲从头开始、不定期地发出，希望能够得到读者诸君的批评指正。


　　【题记】

　　1、任何社会的肌体上都会滋生毒瘤，但，奋发向上的社会有强大的抗体，利用自己的免疫力即可消化、切割掉这些毒瘤；而腐朽没落的社会则不断地培育出各种毒素，让自己的肌体上长满杨梅大疮，并且催生这些毒瘤中的脓和污血破头而出。

　　2、所以，有一种社会能够把鬼变成人，但这样的社会体制虽然躯壳貌似还在，其实骨髓和血液都被抽空了，已经离开人们而渐渐远去。相反，能够把人变成鬼的社会形式早已悄悄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


　　引子

　　省会城市天京的闹市区耸立着无数的高楼大厦，其中有一座名为莱茵达的大楼的地下室入口却需要绕过大街，从它背后一条名叫狗耳巷的小路才能进去。入口的街对面是一个专门经营旧货的大市场，左右两边则是小饭馆和名目繁多的足疗店、美发室等等，从早到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热闹得很。

　　顺着地下室入口四五米宽的门往下走十几级台阶，迎面又是一扇大门，门上的霓虹灯不断地闪烁着“大众舞厅”四个字。沿着走廊向右，隔了一个小卖部便是能够摆放三四十张麻将桌，还有七八个包间的麻将馆。再往里走就到了“莱茵河洗浴中心”。
也许是这个“莱茵河”的“河水”太浑浊，也许是因为承租了这个洗浴中心的女老板迷上了麻将牌，不大用心经营，因此生意时好时坏，所以她索性将休息厅隔成十几个包间，除了留下几个包间供客人“做事”以外，其余的全部以20元一夜的价格租给因为种种原因无家可归的漂客。

　　这天，住在11号包间的，外号叫做“白脸”的吴天宝，跳完了两块钱一张门票的下午场的交谊舞，喜滋滋地一摇二摆地回到浴室，伸头看见住8号和9号的“大款”与“徐总”两人正在“大款”的8号包间里摆开了一包花生米和一碗臭豆腐烩大肠，准备喝酒，便哈哈一笑，从身上摸出一张百元大票，朝住在4号里的人喊道：“‘教授’，‘教授’，来，拿这钱去买半只鸭子，再买十块钱的猪头肉，我‘白脸’今天又请客了！”

　　4号包间里出来一个年近半百，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男人。此人原是市里一家纺织厂的工程师，因为带头反对领导将厂子给一外地的私营企业兼并，首先被下了岗，领着每月不足三百元的退岗工资，又因为纺织行业普遍不景气而无法再就业，再被比他小十一岁的娇妻每天埋怨、喝骂不休，还隐隐约约地听说他那个娇妻与街道办事处一个新任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一赌气便把儿子送到比较富裕的江南农村老家，他自己则找一些零散工做做，却再也不肯回家，用他的话说，叫做眼不见心不烦。

　　在此处这一群人中，他无疑是最有文化知识的了，故而“教授”的头衔不胫而走。又因为他厚道、老实，所以，接触钱的事情其他人一般都是委托他做，而他尽管手头每每拮据不堪，却从未贪过别人一分钱。

　　“白脸”将那张百元大票递到“教授”的手上，叮嘱道：“再买一瓶五块钱的沱牌大曲，但总共不能超过三十块，余下的老子想买一件T恤呢。他妈的，巷子口那家服装店死活要60，老子想了两个月也没买得起！”

　　看着“教授”接了钱走出去，“大款”对“白脸”挪揄道：“你狗日的‘白脸’就是有办法，有魅力，今天下午在舞场里遇见富婆了？骗了多少？”

　　“屌富婆！”“白脸”将长长的头发往侧后一甩，不无卖弄地说道：“她就是每天泡在麻将馆里烂赌的那个‘冬瓜脸’的老婆，夫妻两个仗着拆迁后分的门面房，一年有十几万租金的牢靠收入，男人死赌，女人跳舞，还专找小白脸跳。他妈的，老子吊她的胃口吊了个把月了，若不是这几天手头紧，她那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还值当老子抱？”

　　“哦，是他们夫妻两个呀。”“徐总”接过话来，感慨地说：“那‘冬瓜脸’姓秦，他老婆叫张……什么红的，原来都是在我那个厂总务处下面的食堂和职工浴室里干活……嘿嘿，一个人一个命啊，当年他夫妻两个死皮活赖闹着要房子，结果把街边上两间闲置的小平房分给他，没想到马路一拓宽，一拆迁，倒成了门面房了！这怎么说呢，命好呀！现在倒一个个的人模狗样了……”

　　“大款”虽然与“徐总”有着相似的经历，可他不怎么怀旧，而且他知道话匣子一旦打开，“徐总”就会滔滔不绝地重复以往辉煌的历史，再加上他喜欢听香艳之事，便催着“白脸”道：“嗨，你快说说，那老女人是怎么跟你勾搭的。”

　　“白脸”又是将头发往侧后一甩，骄傲地答道：“就凭老子这样人高马大，白白净净，长得又帅的年……中年男子，还不是现在那些中老年妇女的偶像！还用勾搭？老子要么就装着眼里没有她，吊她的胃口，要么是假装随便地朝她一笑，就叫她神魂颠倒。这不，今天下午老子刚刚对她一笑，她就扭着肥腰屁颠颠地过来了。正好，放出来的音乐是慢四步的舞曲，你两人不跳舞不知道，这时，所有的灯全灭了，漆黑一片，谁还跳舞了？都是在原地紧搂在一起上摸下掏。嘿嘿，老子顺着她的领口把手伸进她的胸罩里，你猜，摸着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肉嘟嘟的奶子呗。”“大款”嘴咧得歪歪的，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猜不到了吧。”“白脸”满脸都是兴奋，接着道：“贴着她那两只肥嘟嘟的大奶子，她在胸罩里每一边各放了一百元……人家早就准备好了呀，哈哈哈哈！”

　　正当他三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教授”已经把酒菜买回来了。


　　（一）“白脸”的脸为什么会白

　　酒到菜齐，四人围着“大款”带来的一只半大不小的皮箱——权且当桌子——坐下，也没有谁假客气，各自将多日未曾进口的盐水鸭和猪头肉连吃了几块，这才端杯子深深地喝下一口酒，然后便是“啊”，“啪啪啪”，“嗯哼”等各种不同的声音从各人的喉咙管和口舌间深情地发出。

　　“徐总”毕竟是当过领导的，几口酒肉下肚便暂时将馋虫抵挡了回去，却不由得大发感慨，道：“想我几人，除了‘白脸’都已年过半百，虽萍水相逢但也能看出各人以前都还算是个人物，没想到如今却越混越惨，有的倾家荡产，有的无家可归。以前过手的钱车载斗量，现在却常常身无分文，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嘛！就说‘大款’兄弟吧，虽说没在国字号的单位混过，无官无权，可头二十年前谁不知道城南的塑料大王石海通！改革开放创立私营企业的排头兵嘛，《天京日报》头版还登载过他的事迹呢。”

　　“嘿，兄弟的事情不值一提，好汉不提当年勇……哎，‘白脸’兄弟，大伙在一起厮混也有些日子了，光看见你虽然也跟我们一样是个穷光蛋，可是你英俊潇洒，手上的票子今天来明天去，快活得很，如此这般没有点根基恐怕是难以做到的。今天反正没什么事情，又沾你的光喝着酒，何不借此机会说说你过去的事？”“大款”显然不怎么情愿谈论自己，轻巧巧地话题一转，探问起“白脸”来。

　　“白脸”的确是面白皮嫩，几口酒喝下去脸上泛出层层红晕，宛若妇人般的娇艳欲滴，全没有了平时动辄就显露出来的痞子相。此刻听“大款”动问，又见“徐总”和“教授”停下吃喝，专注的眼神里流露出期盼，便端起杯子“咕咚”灌下一口酒，痛快地说道：“好！反正在座的都同是天下沦落人，小弟就向各位亮亮老底”——

　　——十三年前，毕业于省艺术学院舞蹈系的吴天宝分配到了省歌舞团当舞蹈演员。经过两三年的努力，他开始崭露头角，并在那年的夏天被确定为男一号，与同时被选为女一号的莉莉搭档，出演大型史诗舞剧中份量最重的双人舞。

　　排练的日子是辛苦的，更是快乐幸福的。耳鬓厮磨，肌肤交切的舞蹈练习中，女性胴体的柔软、滑腻，还有因为一个动作配合得妙到毫巅二人会意的眼神，以及莉莉因为跳跃纵跨累的娇喘吁吁而吹气如兰，无不像一头头的小鹿在撞击着他躁动不安的心灵。终于，在一次加练快结束，训练场基本无人的时候，他把火热的嘴唇印在莉莉裸露的颈项间。那一刻，他分明看见莉莉惊喜交集的表情和享受爱情的陶醉，可是那陶醉的神情只持续了一会儿，莉莉的眼泪便扑唰唰地流了下来，然后就是扭头跑了出去。

　　沉浸在美妙爱情中的年轻人如痴如醉，压根儿意识不到甜蜜的爱情中也会蕴藏着辛酸，甚至是凶险，尽管莉莉几次婉拒并提示他，自己不值得他的爱，而且，发展下去可能会引发祸事，但，热恋中的小伙子怎么能够听得懂其中的玄机呢！

　　好事多磨，就在那炎热的夏季即将过去的一个凉爽之夜，在莉莉的单人宿舍里，他们终于相拥相吻，然后双双滚倒在那温柔无比的床上……他们谁也没想到，更没发现窗外有一双妒火中烧的眼睛在恶狠狠地注视着……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驾轻就熟。第二天晚上，正当他俩拉灭了灯，激情澎湃地即将进入令人销魂的高潮时，房门被“咚”的一声踢开，紧接着，电灯被重新开亮的同时，三四只贼亮的电筒光柱照射在他俩赤裸的身上——歌舞团那位年近花甲的团长愤怒得脸都变了型，指挥保卫处的人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两个警察，不由分说给吴天宝戴上了手铐。当吴天宝懵懵懂懂地被押出房间时，他清楚地听见一记清脆的耳光声，然后是团长从牙缝里蹦出的一句“贱货”的喝骂……

　　“禁脔！”听到这儿，一直未吭声的“教授”突兀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愧是教授，一针见血！”“白脸”佩服地拍了拍“教授”的肩膀，自己却感叹道：“可我是坐了三年大牢，出来之后才得知真相的呀！”

　　“莫非，那个莉莉是团长的小蜜？那她怎么还跟你……”“大款”问话的时候不断地用手挠着头顶上已经不多的头发。

　　“白脸”凄惨地一笑，却忍不住为莉莉辩解道：“现在回头想想，当时那么多人争女一号，谁当上了女一号就预示着谁将迅速地红遍全国嘛！而且，也是后来听说，那个团长兼书记位高权重，日遍了稍有些姿色的女演员，莉莉成名心重，屈服于这个潜规则也是情有可原的啊！但我能感觉出她对我肯定是真心的。”

　　“徐总”摇了摇头，与“教授”相视一笑。他俩都是过来人，又岂不知“初恋情人在心目中永远是美好的”道理！所以，他岔开话题，虽然能够想象得出也不禁问道：“就凭这怎能坐牢，而且还是三年？”

　　“嘿嘿，先是以强奸罪嫌疑逮捕，拘押了两个月之后人家人证物证早就办的妥妥帖帖，强奸之外又加了杀人未遂的罪名，而咱家又远在东北，更无权无势，‘铁证如山’之下不坐牢还想怎样？”

　　“大款”终于将挠头发的手放下，一巴掌拍在床沿上，恨恨地骂道：“他妈的，这演艺圈子里真是黑不见底！那……三年后出来……”

　　“公职开除，户口吊销，还没脸回老家，老子成了流浪汉一个！”

　　“那……总得找点事情做，不然……”

　　“除了会跳舞，我还会什么？”“白脸”讲完了这句话，悻悻的神情渐渐变的活跃起来，接着说：“无奈之下老子就在街上鬼转，嗨，忽然看到电线杆子上有一些小广告，内容是招聘舞男以及相貌英俊，年轻力壮的公关先生，保证月收入万元。老子兴头头地跑去，哪里知道要先交两千块所谓保证金——分明就是骗人的嘛！可你别说，这一趟还就让我绝处逢生了，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老头，对我说：指一个地方你去，干的活也很简单，说白了就是陪女人睡觉，当‘鸭子’，你可愿意？但只要是干了，得了钱可必须分一半。”

　　“我知道，是不是城东那个叫什么‘星期五俱乐部’的？”“大款”问。

　　“哈哈，就是那儿。老子当天去便睡了两个，报酬一千六！那可是一笔巨款呀……”

　　“呵呵，那你小子发了？”

　　“发个屌啊！”“白脸”的脸又沮丧下来，气呼呼地接着道：“好景不长，也不知道是哪个婊子养的把淋病传染给了老子，刚刚积攒的万把块钱看病都不够，而且，好不容易治好了，老子下面那东西……却不如以前有用了……嘿嘿，可从此以后，咱这屌脸却越来越白，成了个真正的小白脸。”

　　“那怎么办呢？”“教授”的同情倒确实是真心实意。

　　“怎么办？混呗！”“白脸”此时一脸大无畏的表情：“通过这段经历，老子也悟出来了：这个社会男人有钱便寻花问柳，丢下女人在家寂寞难耐，想找个小白脸过过干瘾的老女人多的是，就凭老子这架势，这模样，虽然不动真的去上床，搂搂抱抱也能挣个吃吃喝喝。三四年过去了，老子也没饿死！”

　　“唉！可惜我们老喽，要不然……”“大款”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外面一女人接过话道：“你们老？有我亲爱的大姐夫老吗？”随着话音，就见门外一个肥硕的小妇女挎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小老头喜笑颜开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