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人的天性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大参考

　　大家好！今天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人的天性是愿意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这个问题有人可能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这个问题却非常值得我们深思。其实这个问题我在课堂上曾经无数次的向学生们提出过，我的看法是在一般的情况下说真话是符合人的天性的。为什么呢？道理非常简单，因为说真话不用编，省劲儿，就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假如说这是一个杯子，人们问这是一个什么东西，你说这是一个杯子，你想都不用想。但这时候如果你想说假话，说它不是一个杯子，你至少要琢磨把它说成什么，是一个盘子、是一个饭碗、还是一个手机，你得有一个编造的过程。然后可能你同时会想到不同的说法，你要在这些说法中进行比较，再挑选出一个你想说的东西。各位可以想象，这得费多大的力气。所以从人的天性来说，我觉得在一般的情况下，人们是倾向于说真话的。这个道理好像非常简单，但是在现实中其实也往往有另外的情况，也就是人们更倾向于或者说更习惯说假话，甚至在一个社会中说假话成为一种风气。在这样的社会中，甚至有这样的一种现象：人们好像没什么理由就是习惯成自然的说假话。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最主要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在一个社会中存在着很多假话的摹本，人们对假话非常熟悉，表达也非常熟练。这种熟悉和熟练甚至能达到这样的一种程度，以至于说起假话来根本就不用动脑、根本就不用思考、根本就不用费力。它免去了编造的过程，而说真话反倒要去想，要多少花费点力气去想。比如说还是这个杯子，如果这个杯子在你多少年受到的教育中，老师都告诉你以后碰到这样的东西要说这是饭碗，然后你就习惯了凡是碰到有人问这是什么，你就说这是饭碗。但是如果让你去说真话，你还得先去想：这个东西叫什么来着？哦，叫杯子。也就是说在这时候你说真话，实际上比说假话还要费劲，这是第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就和利益有关了。假如你说假话能够带来利益，说真话会带来利益的损失甚至是惩罚，这时候人们就宁可费点劲儿也要说假话，去编造假话。因为这个和能够带来的利益相比、和能避免的惩罚相比，那还是上算的。

　　这后一个原因在某种独特的社会背景下就显得更为重要，我说这个独特的社会背景指的是什么呢？是两套不同话语之间的关系，这两套不同的话语，一套是“真话还是假话”这样的话语系统。还有一套就是“正确与错误”这样的一种话语系统。这两套话语系统当然是有联系的，但是在一个正常的社会中，这两个话语系统一定是相对独立的。也就是说有时候“真话、假话”和“正确、错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有的社会中就往往把这两者混在一起。比如说在社会学中人们经常搞问卷调查，在这些问卷调查中往往涉及到你对事实的判断、对事实的说法。比如说你问一个农民：“去年你的粮食是丰收了，还是减产了？”也就是说粮食产量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其实这就是一个事实的问题，与“正确和错误”没有关系。但是你经常可以看到一些人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要犹豫一会儿，说怎么回答是对的、是正确的，怎么回答可能不太正确、可能不对。那么一般来说回答产量提高了、丰收了，这样回答就是对的、就是正能量的话。相反，说粮食减产了，那可能这个好像就不对、好像就不正确、那么就是负能量的。所以我就在想一个社会中，如何使得人们说真话能够成为一种风气、一种习惯，可能首先要把“真话和假话”与“正确和错误”分离开来。真假就是真假，事情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这与正确和错误无关。

　　和这个相近，但是又多少有点不同的是对于所谓说话效果的强调。也就是说在有的社会中，真话就是真话，假话就是假话，这不能更多地从你说出来之后所产生的效果去衡量，真假是第一位的。有的社会中，包括在我们的社会中，我们往往更加强调说你这个话会造成什么样什么样的效果，是造成积极的效果还是消极的效果。那么在很多时候人们说了真话，那有人说你说的是事实，但是你可以想象你这么说了以后的社会效果往往会造成不良的影响。那么相反的，有些话明显就是假话，但是为什么往往会受到鼓励呢？你这个假话效果是好的，影响是好的。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有些话大家都知道是假话，甚至都知道是毫无意义的假话却受到了鼓励。而另外的一些大家都承认的真话却由于被认为可能会造成消极的后果、造成不良的影响而受到制止、受到惩罚。这后一种情况实际上更容易得到人们的默认，甚至认同，人们认为你说话不能不考虑后果、不能不考虑影响。这个说起来似乎确实有它的道理，但是从一种更宽广的视野来看，从更长远的后果来看，实际上是贻害无穷的。我们知道语言传达的是信息，所以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这个问题非同小可。因为在一个说假话的社会中，这个社会中最基本的信息会被扭曲，而一个社会在被扭曲的信息基础上运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注意和警醒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前些年克林顿和莱温斯基的事情，从法律和社会对这件事情关注的过程来看，它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特点。在开始的时候，人们关注的是有没有这个事情，究竟有没有。但是后来人们关注的更主要的不是有没有这个事情，而是克林顿在做总统的过程中说没说假话、做没做假证。为什么？因为你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作为一个政治家，你如果说假话、做假证，这个问题可比你有没有一个莱温斯基更重要。那么从这样一个事情上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说真话是多么的重要。好了，今天我们就讲到这，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