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公平与效率：像这样的问题该如何进行讨论？

大参考

　　大家好！关于社会结构的问题我们还没有讨论完，但是我们今天插进一个新的话题：公平和效率的关系该如何讨论。我们应当怎么来进行讨论？因为最近我正好在课堂上和学生讨论了这个问题，再说一遍，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不是公平和效率的关系的问题，而是“公平和效率关系”的问题该如何进行讨论。这实际上是关于讨论问题的方法的问题，我想通过这个问题把它作为一个例子，来看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最后就讨论不出一个结果来，甚至陷入种种的误区。

　　大家知道在过去差不多二十年间，公平与效率关系的问题是人们所竞相讨论的一个问题，学者在讲、官员在讲、甚至一般的老百姓也在讲。在最近几年中类似的话题好像少了，不是因为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而是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已经走进死胡同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这里面有两个明显的误区，这两个误区是我们在讨论问题的时候都很容易陷进去的。一个误区是在字面和笔头的争论中，忽视了这当中的真问题。比如在这些年关于公平和效率的关系的争论中，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很多人马上就去找有关的理论。比如罗尔斯是如何讲这个公平的问题的、诺齐克是如何讲公平的问题的、亚当斯是如何讲这些公平的问题的，然后人们就去讨论公平的内涵究竟是什么。是结果的公平呢，还是机会的公平呢？然后接着再来讨论这些不同含义的公平和效率是什么关系。但是大家知道，关于这样的问题其实人们依据争论了一两百年了。我们今天顺着这样的思路来讨论，实际上也讨论不出什么新的结果来。而且这些讨论最后往往演变成概念之争、理论之争，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样的问题最后就进入了“不可讨论”、“不可争论”的状态，也就是说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争论不出什么结果。

　　那在这样的时候，其实我们应该反思一个问题：这些年人们这么关注公平与效率关系的问题，整个社会都在关注这个问题，难道关注的是我们争论不清楚的那些概念和理论的问题吗？不是。那这时候我们需要考虑的是什么呢？就是整个社会这么关注这个问题，究竟关注的是其中的什么东西？这当中的真问题是什么？我们不能在概念了理论的争论中迷失了真问题。那么这个真问题是什么呢？其实我们可以换一个思路来想：为什么这么多的人，包括一般的老百姓、包括不是做学术研究的人，他们为什么这么关注效率和公平的问题？其实这里头有个真实的问题，也就是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中国的贫富差距在不断扩大，而且这个贫富差距越拉越大，那怎么看这个问题呢？什么叫“怎么看这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集中在贫富差距和经济发展速度之间的关系上。那么有的人认为贫富差距大一点对经济增长有好处；但是另外的一些人认为，贫富差距过大会对经济发展起负面的抑制的作用、其实关于公平与效率关系的争论，就是发生在这样具体的背景之下。那么从这里边你就可以看出在这个争论中人们真正关心的问题是什么，实际上是贫富差距与经济增长、经济发展的关系。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背景的话，公平和效率关系的问题在近些年不会成为整个社会的这样热门话题。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把公平与效率关系这样一个抽象的、原则的问题把它具体化成贫富差距和经济发展、经济发展的问题，那么这样的讨论就具体化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把一个讨论不下去的问题变成一个可以讨论出结果的问题来，或者说使讨论的问题从不可讨论的状态进入可讨论的状态，而且最关键的是面对了这其中的真问题。我觉得我们现在很多问题的讨论往往存在着这样的误区，所以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时刻不要忘记这当中的真问题，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这是需要避免的第一个陷阱。

　　第二个陷阱就是我们在讨论公平与效率关系的问题的时候，往往有一种假设：世界上存在着一成不变的公平和效率关系的问题，或者说存在着一成不变的贫富差距和经济增长、经济发展的问题。但是这本身可能又是一个误区，为什么呢？因为世界上可能并不存在着哲学意义上的公平与效率关系的问题、贫富差距与经济增长、经济发展的问题。而这个关系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是不同的，即使是在一个国家的不同发展阶段上，这两者间的关系可能也有明显的差别。所以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应当把它放到具体的历史和现实的背景中。那么这个具体的背景是什么呢？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背景下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是不同的。比如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大体可以分成前后两段，在前半段大约就是上个世纪的80、90年代。那个时候制约经济发展最主要的因素是什么呢？是资本、资本的形成。所以当时人们有一句话，说当时一个发展中国家为什么穷？就是因为穷。这句话你初听起来好像是一句废话，但它说的是这个道理：一个国家为什么穷？这个“穷”是指它经济发展水平低，就是因为它穷。这第二个“穷”指的是它没钱、缺少资本，也就是说这个时候资本是制约经济发展最主要的因素。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看经济增长、经济发展对贫富差距的影响关键要看什么呢？是它对资本形成的影响。打个比方说，200块钱两个人分。如果按照绝对平均主义的原则来分，一个人一个月100块钱，然后他每个月消费了九十块钱，每个人把剩下十块钱存到了银行变成了储蓄，然后银行再把它贷出去，那就是资本，也就是说有了10%的资本。但是我们换一个原则，假如说贫富差距拉大一点，同样是200块钱两个人分，一个人50、一个人150，那么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分到50的人可能一个月凑凑活活就就算了，一分钱也没剩下；得到150的人可能生活要奢侈一点，他一个月花了110，然后他把剩下的40块钱存到银行变成储蓄，那么银行把它贷出去变成资本，就有了20%的资本形成。那么资本形成的比例后者比前者高了一倍，这样通过有利于资本的形成就有利于经济的发展。这就是当时有些人，特别是经济学家讲的“贫富差距大一点会有利于经济发展”这个道理，然后根据这样一个理论说它有利于资本形成，那么这样将来就会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又有间接留下的效果。但是到了后半段，这情况就不一样了，特别是进入本世纪之后，虽然资本在什么时候都是重要的。可你可以看到在进入本世纪之后，需求对于经济发展的制约作用越来越大了。这个时候，贫富差距对需求的形成会是什么样的影响呢？这时候的道理就有点不一样了，我们经常说现在20%的人拥有80%的财富，而80%的人拥有20%的财富，那这样它造成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那拥有80%的财富的20%的人虽然有购买力，但是他的需求基本已经处于饱和的状态；相反，另外占有20%财富的80%的人虽然很多东西都需要，有这个需求，但是他么有足够的支付能力。那么也就是说贫富差距的增大开始起到抑制需求的作用，而这个时候经济发展更主要取决于需求能不能形成，你就可以看到贫富差距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和早期那个阶段已经不一样了。如果说早期还可以通过促进资本的形成来有利于经济的发展，但是到了后期，它通过抑制需求，已经开始成为影响经济发展、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了。

　　也就是说这个贫富差距实际上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上和经济发展的关系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贫富差距和经济增长、经济发展的关系，这个关系应当放到具体的现实的、历史的背景下看。如果这两个误区解决了，我觉得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才能有富有成果，才能回答人们内心里的真问题。好了，今天就讲到这儿，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