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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尧:笨蛋,问题在战略(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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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15 21:39: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前206年十二月,项羽终于率领诸侯联军来到函谷关前,此时函谷关已有重兵把守,而派兵把守关口的,正是率先平定关中的刘邦。项羽听说后勃然大怒,命英布等率军攻破函谷关。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

  ——《史记·项羽本纪》

  项羽勃然大怒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刘邦率先进入关中,二是刘邦派兵把守函谷关。可仔细一想,这两个理由其实都不太站得住脚。首先,刘邦得以先入关中,原本是项羽磨蹭拖沓的结果,对此我们在前文已有详细分析。其次,就算项羽行事磨蹭拖沓,他也理应派出斥候四处打探军情。刘邦八月就已攻破武关,九月就已攻破峣关,十月就已进入咸阳,这些军事情报项羽本该早就掌握得非常清楚,哪里需要等到十二月率领诸侯联军走到函谷关前,才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得知此事?再次,刘邦既已先入关中,派兵把守函谷关是必然的,完全合情合理,关键在于刘邦派兵把守函谷关是针对谁。如果不是针对项羽,则项羽即可率领诸侯联军大方入关,如果的确是针对项羽,则项羽正好可以在诸侯联军面前获取确凿证据,为将来讨伐消灭刘邦军赢得正义旗号。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项羽都没有什么好怒的,反而应该大喜才是。说到底,这还是因为项羽在收降章邯后就想当然地认为关中已是囊中之物。天下既已是囊中之物,就不用去做下一步的战略规划,亦无意留心天下大势的发展动态,以至于等到了函谷关前方知刘邦已经入关。项羽自始至终都没有平心静气地去做过深思熟虑,他没有去反思为什么当初自己忽略了刘邦军的动向,现在该如何弥补这项疏失,也没有去调查刘邦率先进入关中后采取了哪些行动,是否获得了秦国百姓的支持。项羽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认为是自己的玩具被别人抢走了,遂条件反射般地勃然大怒,硬要是把玩具抢回来。然后呢?抢回来之后怎么办?这个玩具应该怎么处理,那个玩具被抢走的人应该怎样安置?项羽的思维始终是一片茫然的。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史记·项羽本纪》

  项羽军抵达戏地以西的鸿门安营,刘邦军驻扎在霸上,双方相距不过四十里地,中间隔着一条霸水。此时,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告知项羽道:“刘邦打算在关中称王,以子婴为丞相,独占秦朝的珍宝。”项羽勃然大怒,命令道:“明天早上犒赏士兵,一举灭了刘邦军!”这是项羽第二次大怒,第一次是在函谷关前,他见刘邦先进关中,又派兵把守函谷关,以为刘邦要独占关中称王。然而,函谷关守军对项羽非常友善,几乎未作抵抗就放他一路畅通直达戏地,这让项羽的气逐渐就消退了。怎么知道函谷关守军没有对项羽顽强抵抗呢?因为这场战役持续的时间非常短,短到项羽军已经抵达鸿门安营时,刘邦居然毫不知情。以函谷关地势之险要,刘邦军若是真心抵抗,就算最终挡不住项羽军,也绝对不可能一触即溃,而刘邦也必定是忙着密集调兵前往增援,怎么可能会让项羽瞬间就杀到眼前呢?站在刘邦的角度而言,他当关中王的合法性来自于怀王之约,此刻他正理直气壮地安坐在霸上军营,静等着其他后来者向他这个先来者道贺,又哪里需要在函谷关前与诸侯联军殊死搏斗呢?站在函谷关守军的角度而言,项羽军原本就是他们的战友,一年前还曾经共同对秦作战,现在即便刘项之间有争执,那也是楚人之间的内部矛盾,放项羽入关与刘邦磋商就是了,又哪里需要前线将士在函谷关前决一死战呢?因此,无论是在函谷关前,还是在入关之后,项羽军都没有遭到多少阻挠,甚至还极有可能受到刘邦军的热情款待,遂使得项羽心中的怒气得以逐渐消退,直到他听曹无伤派来的使者说“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时,项羽才赫然发现,原来刘邦军一路上的友善都是假象,刘邦终究还是要抢他的玩具,于是他再次勃然大怒,一定要灭了刘邦!

  我们姑且不讨论项羽的这个决策本身是否正确,单就他的决策流程来看就非常糟糕。如此重要的战略行动,项羽居然既没有和文臣谋划,也没有与武将讨论,更没有与各路诸侯将领商量,只因为他一时愤怒,就拍板定案了。按照这种武断独裁的流程制定下来的决策,必定存在相当大的风险,不仅决策本身极有可能是错误的,就算决策是正确的,也会因为决策者的情绪发生转变而被迅速推翻。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史记·项羽本纪》

  当刘项阵营都沉浸在战友间的袍泽之情时,范增是第一个提出必须置刘邦于死地的人。范增提出必须杀死刘邦的理由主要有两条,第一条是向来贪财好色的刘邦居然不贪财好色了。对此,范增是看得很准的。当刘邦初入咸阳,见到无数的宫室、帷帐、狗马和宝器,更有美女数千人时,本意是要留下来居住的,这不就是他当年艳羡秦始皇时所说的“大丈夫当如是也”吗?现在终于实现了。樊哙劝他离开秦宫,他不听,直到张良也来劝,刘邦才终于还军霸上。可见,刘邦贪财好色的欲望并没有变化,但他却能够为了大事而克制自己的欲望,这正是范增最忌惮刘邦的地方。反观项羽,一旦稍有不顺心,就勃然大怒,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如此情绪激动的人,如何会是老谋深算的刘邦的对手?因此,范增想杀刘邦的这条理由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但他列出的第二条理由就讲不通了,如果说刘邦头上真有什么天子之气,注定刘邦将来是要当天子的,那又岂是你一个凡人所能杀死的?范增此时已经年过七旬,而项羽才年仅二十六岁,年轻气盛的他是不会听得进范增这种神神鬼鬼的说法的。

  后人多因项羽果然败于刘邦之手,故称赞力主击杀刘邦的范增未卜先知。可事实上,范增作为谋士是不合格的,他给项羽的谏言根本没有说到点子上。范增处心积虑想杀刘邦,却始终没能拿出个像样的说法。他如果真是头脑清楚的话,就该及早为项羽制定战后的天下安排,即便大军不能领先刘邦进入关中,至少也应提前通知刘邦开关迎接。倘若刘邦拒不从命,那时项羽出兵讨伐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各方面都能说得过去。可现在函谷关守军并未作多少抵抗就放诸侯联军入关,范增也就根本没法坐实刘邦有什么过失。难道范增能对外界宣称,他杀刘邦的理由是因为刘邦不贪财,不好色,头上有天子气吗?这样对待先入关中的大功臣,如何能杜悠悠之口,如何能服天下人心?因此,项羽军中会有人提出反对是极其正常的,各诸侯军队也必定会物伤其类。之前在新安坑杀秦军降卒还可说是同仇敌忾地报复,那这次杀刘邦的理由又是什么?难道凡是你们不喜欢的,就都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屠杀吗?更何况,既然项羽曾激于愤怒想杀刘邦,范增就该立即召开军事会议来统筹部署,这样既能严明军纪,统一将令,以免有人通风报信;又能形成集体决策,以免项羽朝令夕改。然而,范增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在项羽已经作出攻打刘邦的决定后,又说些神神鬼鬼的话来作为附和,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史记·项羽本纪》

  当夜,项羽的叔父项伯夜奔刘邦军营,劝张良与自己一同离开刘邦军营,以免交战时玉石俱焚。张良称自己奉韩王成之命护送刘邦进关,现在不打招呼就离开是不义的,遂入内通知刘邦。刘邦闻言大惊,问:“这该如何是好?”从刘邦的反应可以看出,他的确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与项羽开战的打算,他一直认为自己当关中王的合法性来自于怀王之约,而不需要靠军事实力。于是,张良问刘邦:“您认为自己的士兵能够抵挡住项羽吗?”刘邦沉默良久,答道:“的确是不行,那到底该怎么办呢?”张良道:“请您亲自去跟项伯说,就说您不敢背叛项羽。”刘邦同意了,表示愿以兄长之礼对待项伯。刘邦这个表态,就意味着他心里已经默认,拥有枪杆子的人才能拥有政权,什么怀王之约恐怕是已经不好使了。

  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史记·项羽本纪》

  张良引项伯入见刘邦后,刘邦为项伯举杯祝寿,相约为儿女亲家,道:“我自入关以来,与民秋毫无犯,登记官员百姓,封存府库财货,以等待项将军的到来。之所以派遣将领把守关隘,是为了防备盗贼出入以及意外发生。我早晚都在盼望项将军能够到来,又怎么敢反叛呢!请项伯兄代我向项将军转达不敢背弃恩德之意。”显然,刘邦的这番话是言不由衷的,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当过项羽的下属。最初在项梁帐下,刘邦和项羽就是平级;之后奉怀王之约西征,刘邦与项羽仍是平级,哪里谈得上“不敢反叛”呢?但现在既已大敌当前,刘邦也不得不虚情假意,承认项羽的领导地位,以求能够度过眼前的危机。

  项伯答应了刘邦的请求,对他说:“明天早上不能不亲自来向项将军道歉。”刘邦回答说:“好。”那么,刘邦究竟做错了什么,应该为何事道歉呢?《史记》上没有说,我们可以试着推敲。是为刘邦想当关中王的事道歉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刘邦没有在项伯面前流露过自己想当关中王的念头,项伯也未必就觉得刘邦不能当关中王,毕竟这是符合怀王之约的。项伯对于战后的天下安排并无明确认识,也根本没有与刘邦讨论过这个话题,他在乎的只是刘邦是否会与项家为敌。至于谁当关中王的问题,反正项家是不会当的,那么站在项伯的角度而言,与其让同项家有国仇家恨的章邯来当,确实还不如让同为楚人,又有战斗情谊的刘邦来当。因此,当刘邦表示自己不敢背叛项家后,项伯非常爽快地答应为他在项羽面前美言。在项伯看来,刘邦所需要做的道歉,不是为称王关中的野心请罪,而只是就之前发生的误会解释清楚。

  于是项伯连夜返回项羽军中,将刘邦之事奏报给项羽,趁机劝谏道:“是刘邦先攻破的关中,否则您怎么敢入关呢?现在人家立有大功却要攻打他,这是不义之举,不如趁机善待他。”项伯的这番话,前半段是言过其实的,项羽已经将秦军主力全部消灭,即便没有刘邦先攻破关中,项羽率领的诸侯联军何至于就不敢入关了?不过,项伯的后半段是对的,刘邦“有大功而击之”,确实是不义之举。项羽同意了项伯的观点,于情于理现在都不应该对刘邦发动攻击,之前的想法的确是过于冲动了。

  至此,在如何处理刘邦问题上,项羽阵营分成了两派,一派以范增为代表,主张消灭刘邦,一派以项伯为代表,主张善待刘邦,项羽则在两者之间徘徊。虽然从事后的角度来看,消灭刘邦或许是对的,但站在当时的情境下,“存刘派”无疑更能站得住脚,“灭刘派”自始至终都拿不出什么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

  ——《史记·项羽本纪》

  刘邦第二天率领一百多骑兵来见项羽,抵达鸿门后谢罪道:“我与将军合力攻秦,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我在黄河以南作战,然而我自己也没想到能够先入关破秦,得以在这里再次见到将军。现在有小人进谗言,使得将军与我之间产生了嫌隙。”后世论及刘邦这段话时,常指责其虚伪多诈,纯属狡辩。其实,至少在这段话上,刘邦还是非常真诚的。刘邦说“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这是个事实。刘邦说“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这同样是个事实。我们在上一集已经分析过,刘邦得以先入关中,本身不是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而更多地是靠着政治手腕和阴谋诈术,同时亦与项羽的磨蹭拖沓直接相关,故而确实存在相当多的侥幸成分。刘邦说“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这仍然是符合事实的。曹无伤作为刘邦的左司马,却派使者到项羽军前卖主求荣,难道他不是小人吗?更何况,刘邦欲王关中本来就是合情合理,是依照怀王之约应得的。由此可见,虽然刘邦是个惯于使诈的人,但这句话却是无比真诚的。事实上,真正高明的诈术绝对不会从头骗到尾,每一句都在骗,那样很快就会被人识破。《三十六计》之第一计《瞒天过海》中说:“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阴,即机密、隐蔽;阳,即公开、暴露。意思是说:“阴谋总是隐藏在平常的事物内,而不会站在公开事物的对立面。最普通平常的事物内,也许就隐藏着最大的阴谋。”刘邦之所以能够欺瞒项羽成功,原因就在于他说的每句话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项羽答道:“这是您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否则,我又何以至此?”项羽的“何以至此”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我何以会对你误会到这种地步,第二种是我何以会带兵杀到这里。这两种解释都说的过去,或许项羽两种解释的意思都有,可问题的关键在于项羽为什么竟然会把曹无伤的名字说出来。此前张良问刘邦:“谁为大王为此计者?”刘邦的回答是“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鲰生,即小人的意思,可见刘邦明知误听人言,也明知张良是自己的亲信,却仍不忘保护谏言者的安全。反观项羽,即便他眼下没有杀死刘邦的想法,但刘邦既有先入关中的名分,又有十万军队的实力,无论如何都必须加以防范。现在刘邦身边居然会有高级将领主动投靠,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可是项羽却这样轻飘飘地将内线出卖,日后还有谁敢向他提供情报?我们可以理解,以项羽的热血豪迈,是不喜欢卖主求荣的小人的,但为领袖者必须懂得怎样去调集一切可以调集的资源,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才。项羽在用人上只喜欢那些与自己气味相同、性格接近的,这导致他在战略决策时一旦犯错,就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因为身边没有人能够及时为他纠错。

  项王、项伯东而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史记·项羽本纪》

  当下项羽留刘邦一同饮酒,项伯、范增、张良作陪。席间,范增多次对项羽使眼色,又多次举起所佩戴的玉玦示意。玦,即环形有缺口的玉器,音jué,与决断之“决”同音。范增举玦,意思是要项羽下决心杀掉刘邦,可是项羽却沉默不予回应。项羽的沉默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明白范增究竟想干什么,二是明知范增想要他杀刘邦,但拒绝接受范增的建议。无论是那种情况,问题都非常严重。范增作为项羽的首席谋士,甚至是唯一的谋士,如果他这么明显的暗示,项羽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则说明两人之间的沟通不畅,存在极深的误会。可如果项羽与范增沟通渠道是顺畅的,又怎么让这么大的分歧出现在酒席上?为什么事先不沟通好?范增理应知道,项羽是绝不可能同意现在杀刘邦的,他是个内心极其骄傲自负的人,如果真想杀刘邦,他早就率兵攻打过去了,怎么可能会留到在酒席上来杀?这让天下英雄怎么看他?让那些跟随入关的诸侯联军又怎么想?

  范增见项羽不肯杀刘邦,遂出来找到项羽的堂弟项庄,让他以舞剑助兴为名,伺机刺杀刘邦。此时,项伯亦拔剑起舞,用身体遮挡住刘邦,使得项庄根本无法下手。那么,对于项庄舞剑,项羽又是什么想法呢?这同样存在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他根本看不出来项庄想刺杀刘邦。这种可能性较低,我们一直说项羽长于战术而短于战略,但无论如何不能将其视为傻瓜。项庄只是位普通将领,若无人指使又岂敢贸然在这么重要的外交场合舞剑?范增刚出去一会,接着就有了项庄舞剑,两者之间的联系,项羽岂能不明白?更何况,项羽自身就是武艺高强之人,又岂能看不出项庄舞剑之目的就在刺杀刘邦?因此更有可能的是第二种情况,即项羽明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遂默许甚至暗示项伯挺身阻挡。项羽心里一定非常恼火,为什么范增非要置刘邦于死地不可,而且是越来越不择手段。要知道,在酒席上刺杀刘邦,那是比下令处死他更加糟糕的做法。若是明正典刑以处死刘邦,这还能找出些冠名堂皇的理由来搪塞天下人,可现在居然采用刺杀的办法,那就连个像样的理由都编不出来了。现在刺杀了刘邦,那张良怎么办?咸阳城内的楚军怎么办?也一块杀吗?韩王成怎么办?对他不以为然的诸侯联军怎么办?也都一块儿杀吗?这要杀成什么样才能令人心服口服?才能令天下归于安定?范增整日只知念叨刘邦将来是项羽可怕的竞争对手,可是即便刘邦有威胁,那也不是非要立刻杀死,还可以用其它羁縻手段。就算刘邦必须要被杀死,也不是非要在酒席上刺杀,可以留待将来用个更好的理由处死。范增如果真的聪明,他就该在酒席上对刘邦严加斥责,指出他的诸多不是之处,令他诚惶诚恐,不敢再起二心,可偏偏范增根本不敢与刘邦做正面交锋,只会私下里搞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更何况,范增虽被尊为“亚父”,但终究只是个谋士,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尊重作为领袖的项羽的想法。就算真的要刺杀刘邦,范增也应该与项羽好好商量,并且为接下来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变局做妥善安排,从而让项羽能够放心大胆地来做这件事。可是范增根本就没有耐心与项羽沟通,他见项羽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就立刻自作主张以试图先斩后奏。如此不把项羽放在眼里,难道他就从来没考虑过会伤害项羽那骄傲的自尊心吗?范增只以为自己是为了项羽好,就粗暴地要求项羽必须按照他的意见来办事,这就为后来两人的分道扬镳埋下了伏笔。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嗔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盾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不恐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史记·项羽本纪》

  张良见项庄舞剑而意在刺杀刘邦,遂出门找到樊哙,言说刘邦在席间的危急。樊哙情急之下,带剑拥盾冲入军门,撞倒阻拦他的卫士,怒发冲冠地瞪着项羽。在接受项羽赐予的酒肉后,樊哙对着项羽来了一段慷慨陈词。这段陈词看似平常,实则有着非常深刻的内涵。

  从法理上讲,刘邦当时的身份有四个:一、沛公,这是他在沛县起义时的号;二、砀郡长,这是定陶之战后楚怀王任命的;三、武安侯,也是定陶之战后楚怀王任命的;四,准关中王,这是因为他率先进入关中。因此,此时称呼刘邦“沛公”或者“大王”都是说得过去的,称呼“沛公”是认定他早已有的身份,称呼“大王”是认定他即将有的身份。就好像奥巴马在2008年11月4日当选为美国总统后,称他为“奥巴马参议员”和“奥巴马总统”都是可以的,“奥巴马参议员”称呼的是他现在的身份,“奥巴马总统”称呼的是他即将获得的身份。严格来说,奥巴马需要到2009年1月20日才能够正式成为美国总统,但按照选举规则,他既已获得总统大选的胜利,那么总统的位置就必然是他的了。

  与此同时,项羽的身份也同样是四个:一、鲁公,这是定陶之战后楚怀王给加的号;二、长安侯,这也是定陶之战后楚怀王封的;三、上将军,这是他在安阳杀宋义后楚怀王任命的;四、诸侯上将军,这是他在解巨鹿之围后,各路诸侯联军一致推戴的。可是,即便项羽立下盖世之功,即便他已经获得诸侯联军的拥戴,但就因为后入关中,所以在法理上仍然不具备称王的资格。人们对他的称呼,只能是“将军”,而不能是“大王”,因为按照怀王之约,天下只能有七个“大王”,原来六国的“大王”已经定下来了,剩下来秦国的“大王”已经归于刘邦,即便是项羽自己也没有打算做秦国的“大王”,而是把它让给了章邯。那么,若要称项羽为“大王”,他又是哪一国的王呢?

  这样,梳理清楚刘项二人在法理上应有之身份后,我们再来考察鸿门宴前后各当事人曾使用过的称呼。

  先看张良。当项伯连夜来找张良时,张良说了四句关于称呼的话,第一句是当项伯连夜赶来劝他离开时,他对项伯说:“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在项伯面前,张良对刘邦的称呼是“沛公”,即维持其楚军将领的身份。在与项伯打招呼后,张良入内向刘邦通报此事,然后问:“谁为大王为此计者?”可见一到私下场合,张良就改用“准关中王”的身份称呼,表示自己始终是与刘邦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刘邦回答说是误听小人意见,张良继续问道:“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在这里,张良是称呼项羽为“项王”的。显然,张良心里非常清楚,即便项羽在法理上没有称王的名分,但以他强大的军事实力,是肯定要称王的。现在还不清楚的,只是项羽想在哪里称王,所以冠以姓氏,称他为“项王”。刘邦沉默后回答说自己确实不如项羽,问张良该怎么办,于是张良说出第四句话:“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张良在这里说的非常清楚,虽然刘邦在法理上具有称王的资格,但是由于军事实力不济,所以在项伯面前只能继续维持“沛公”的称号,而必须称项羽为“项王”。

  接着来看刘邦。刘邦在接受张良的建议后,让张良请项伯入内,与他约为婚姻,道:“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次日,刘邦赴鸿门见到项羽时说:“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可以看到,无论是在项伯面前,还是在项羽面前,刘邦虽然自称是项羽的“臣”,但却没有称项羽为“项王”,而是一直称呼他为“将军”。也就是说,刘邦虽然迫于军事实力的强弱,不得不听从项羽的命令,可是就法理名分而言,刘邦认为项羽根本就没有资格称王,所以自始至终不愿意称他为“大王”。也许在此时的刘邦心里,仍然是对怀王之约存有侥幸,以为只要渡过眼下的难关,以为只要等到怀王派使者来主持公道,项羽就只好灰溜溜地撤兵东归,自己就能继续留在关中为王。

  接着再来看项羽阵营的人。当项伯在答应为刘邦向项羽解释时,说的是:“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当范增找项庄来舞剑时,说的是:“君王为人不忍……”当项庄入内舞剑时,说的是:“君王与沛公饮……”由此可见,项羽阵营的人对于项羽将来必定要称王,这点是有高度共识的。虽然按照怀王之约,根本没有项羽称王的法理依据,虽然他们也不清楚战后的天下局势如何,不知道项羽会在哪里称王,称什么王,但他们已经对外以“项王”、对内以“君王”称呼项羽了。那么,我们再来反观刘邦不肯称项羽为“大王”的思想,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它会加剧“灭刘派”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决心,也会导致“存刘派”很难打消刘邦在项羽心中的疑虑。

  在厘清上述背景后,我们再来审视樊哙的这段陈词,首先,他搬出怀王之约中的“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意指刘邦原本是有资格做关中王的。刘邦心里一直在想,却始终没敢说出口的话,让樊哙就直截了当地挑明了。接着,樊哙说:“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这句话的内容不足为奇,昨晚刘邦对于项伯就是这么说的,关键在于樊哙所使用的两个称呼。樊哙认为刘邦原本是有资格做关中王的,但他没有称呼刘邦为“大王”、“我王”或者“刘王”,而是沿用原来的称呼“沛公”。项羽原本在法理上是没有资格称王的,所以刘邦一直称呼他为“将军”,但是樊哙在这里称呼他是“大王”了。这样的称呼一出来,对于打消项羽对刘邦的疑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樊哙继续说道:“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这段话同样是看似内容平淡,实则内涵深刻,深刻就深刻在“未有封侯之赏”这句上。言下之意,是否项羽只要不杀刘邦,而给他封侯之赏,就不算亡秦之续,就相当可取了呢?要知道,以刘邦的功勋,本该是封关中王的,现在樊哙居然说出只要有封侯之赏就可以,那是何等巨大的让步?更何况,刘邦原本就是怀王封的武安侯,还要封什么侯?又哪里称得上是赏呢?由此可见,樊哙这话看似怒气冲天,实则身段柔软,表示刘邦集团只要能够活命,愿意放弃所有的军功,而不再与项羽争执。显然,这段话绝不是以樊哙的才智所能想出,必定是冲入军帐前张良教他这么说的。也只有张良这样既深受刘邦信任,又具有无双智谋的人,才敢擅自为刘邦作这样的主张。果然,项羽听了樊哙的话非常高兴,并不责怪他的无礼莽撞,只是叫他陪坐在张良旁边饮酒吃肉。

  这样坐了一会儿,刘邦借口上厕所而将樊哙召出,准备逃离鸿门。刘邦采纳樊哙的建议决定不辞而行,将带来的一百多名骑兵全部留在鸿门不管,只带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四将从小路逃跑,其中只有刘邦一人骑马,樊哙等四将持剑盾步行。临行前,刘邦将白壁一双,玉斗一双交给张良,让他分别献给项羽和范增,且交待张良务必在估计刘邦安全抵达霸上军营时才能入见。刘邦这番精心安排,主要目的还是要防止范增追杀。倘若把来时的一百多名骑兵全部带回,则势必会动静太大而惊动范增。那么,为什么樊哙等四将不能骑马而必须步行呢?除了进一步减小动静外,这里面或许有刘邦一个非常自私的考虑,那就是一旦范增的追兵迫近,樊哙等四将只能回身持剑盾抵抗,而刘邦就可以骑马快速赶回军营了。

  【注】本书在绘制地图时多采用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但该地图集在确定霸上的位置时是有误的。秦汉之际的一里约合415.8米,四十里即16632米,即16.63公里。二十里即8316米,即8.32公里。可是按照谭版地图,霸上被画在鸿门以南直线距离约30公里处。直线距离尚要30公里,那么抄小路又岂能8.32公里就能走到?且谭版地图将芷阳画在鸿门以西,这是正确的。可是刘邦既已是抄小路逃回,又岂有先向西到芷阳,而后再南向霸上的?故霸上应画在芷阳以西,距离鸿门直线距离约8公里的位置才是。

  张良估计刘邦已经安全抵达军营后,进入军帐向项羽和范增献上白壁和玉斗。

  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史记·项羽本纪》

  后人因刘邦在楚汉战争中击败项羽而夺得天下,遂认为鸿门宴上的范增真是太有先见之明。其实则不然,范增的这通脾气发的是既无道理,更不明智的。首先,范增本就不该在鸿门宴上或者逼迫项羽,或者自作主张地刺杀刘邦,这点我们已经详细分析过了。其次,就算项羽放走刘邦是个错误,但项羽各方面的实力仍然是远远超出刘邦,刘邦也已同意放弃关中称王而全面听从项羽号令,项羽在鸿门宴上可说是获得巨大外交成功的。在综合实力如此占优的背景下,范增却非要说“我们以后都会成为刘邦的俘虏”,这让项羽如何听得下去?除了把自己与项羽的关系进一步弄糟外,真不知道范增发这通牢骚有什么实际意义。更何况,项羽虽然尊范增为“亚父”,但项羽毕竟是全军统帅,可范增却直接就说:“唉!竖子不足与谋!”这又将项羽的自尊和颜面置于何地?对于范增而言,他的本职工作本应是在解巨鹿之围后未雨绸缪,帮助项羽制定灭秦后的天下安排。可是范增该做的事情一样没做,满脑子就只想着杀刘邦这一件事,仿佛只要刘邦死掉,天下就能太平安宁了。当项羽不同意杀死刘邦后,范增就先是自作主张搞刺杀,见刺杀不成就破口大骂,这样毫无战略素养的人,居然就成为项羽阵营的谋主,这是项羽灭秦后无法安定天下的根本原因。可是两千多年来,世人却普遍称赞范增是未卜先知的智谋之士,这岂非荒谬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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