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上邪：从余世存的《失格》到冯小刚的欢宴

大参考

　　今年春节一场文艺界聚会的视频流出。不到7分钟的视频中，陈道明是主角。当陈道明伴奏、某女士演唱的歌曲结束后，冯小刚提出来让《芳华》的女一号给大家表演一段舞。女一号不大愿意，陈道明帮忙圆场，说女一号穿着高跟鞋不方便，但冯导醉且执着、抓着女一号的手言辞恳切，建议女一号脱了靴子跳。

　　女一号果然脱了靴子，挽起长发，扶着客厅的柱子简单热身后，跳了一段，赢来看客们的喝彩。行云流水的钢琴还是陈道明弹的。他本来不想弹了，但被一位带孩子来的、明显年轻许多的男士拉住摁在了椅子上。竟然还能弹得不错。

　　陈道明在圆场时爆了粗口。不少文章以这句话为引子，赞扬陈道明的风范，说他保护女性。也有唱反调的，说他也是中年油渣，和在场的其他中老年男人别无二致。

　　陈道明无论是否有心保护或有心消费女性，他都是无能为力，因为他也被一同消费了。他不仅被消费了，而且与赤足献舞的女星、嘈杂叫好的看客们一同将中国的社会文明拉回到1949年前的堂会水准。

　　他终于同他们一样，在几十年浊浪的猛烈冲刷下失格了——尽管他多年挣扎着力求不同流合污。

　　01.

　　2012年“一席”开始运营。8月26日举办的第一场现场演讲中推出了余世存的《失格》。这段演讲后来被浓缩为4分钟的精华版后广为扩散。在这段精华版中，余世存说：

　　我今天想跟大家探讨的，其实就是这种人生社会的失格。国有国格，人有人格，如果一个社会失格了，一个国家失格了，我们人都失格了，那么我们的言论，我们的行为，就会经常出格，也就是失格了。

　　所以我们经常看到网络上，大家总结最雷人的语言，因为它出格所以把人雷倒了，中国和中国人，在目前的文明世界，为什么这么容易雷人，因为大家都是失格的。

　　我们也因此说，我们的大陆中国目前遭受了生态环境、心态环境、还有世态环境的空前的污染，其实更准确地说，是生态、心态、世态退化掉了，完全退化掉了。

　　失格，出格，言行超过了适当的范围、界限，有失尊严、体面。

　　余世存的这段演讲以教育入手，探讨了国人精神面貌的退化。其实令国人精神面貌退化的因素着实不少，过分强调分数教育的从娃娃毁起、唯钱是瞻对成人价值观的冲击、权利至上对社会秩序的破坏等等都是促因。

　　02.

　　中国从上古三代始，就对身份等级做了明确的划分。音乐表演工作者有两类，一类是“胄子”，就是贵族子弟，他们负责国家祭祀时的礼乐表演；一类是乐户，他们表演娱乐音乐。先秦时，祭祀用的礼乐的基础表演者也是乐户了。因此可以说，自古以来，凡是音乐相关的（歌舞、戏曲、杂耍、器乐等）表演者基本都是乐户。

　　乐户是贱民，主要来源于世代承袭、罪犯或战俘籍没。贱民不能与平民通婚，不能读书参加科考，更不能做官，不能经商。换言之，除了世袭乐艺，别无其他出路。乐户如果想脱离贱民身份，要花钱、请求管理机构批准，才可能获准“脱籍”。

　　清代，雍正下令废除乐户这一社会身份制度。但是，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部分地区仍有乐户的存在。他们不做其他营生，只是习乐，表演。

　　因为不把乐户当作平民看待，所以乐户犯法被处置得也较平民轻。这种被轻视根植民心。平民看不上乐户，乐户自己也认为自己就是低人一等。唐代曾有故事，某平民子弟追求乐户的女儿，女方主动报官。

　　03.

　　按道理说，历史归历史，以前还有不许在陆地生活的疍户，也是雍正一同下令废除的。为何阴影没有那么深？

　　因为看客的心态一直没有变。中国人看戏从来是最吵闹的。梁实秋笔下的戏园子非常写实：

　　戏园本称茶园，原是喝茶聊天的地方，台上的戏原是附带着的娱乐节目。乱哄哄地高谈阔论是未可厚非的。那原是三教九流呼朋唤友消遣娱乐之所在。孩子们到了戏园可以足吃，花生瓜子不必论，冰糖葫芦，酸梅汤，油糕，奶酪，豌豆黄……应有尽有。成年人的嘴也不闲着，条桌上摆着干鲜水果蒸食点心之类。打热手巾把的茶房从一个角落把一卷手巾掷到另一角落。

　　放肆是我们中国固有的美德之一。在戏园里人人可以自由行动，吃，喝，谈话，吼叫，吸烟，吐痰，小儿哭啼，打喷嚏，打呵欠，揩脸，打赤膊，小规模的拌嘴吵架争座位，一概没有人干涉，在哪里可以找到这样完全的放肆的机会?看外国戏园观众之穿起大礼服肃静无哗，那简直是活受罪!我小时候进戏园，深感那是另一个世界，对于戏当然听不懂，只能欣赏丑戏武戏，打出手，递家伙，尤觉有趣。

　　“台上的戏原是附带着的娱乐节目”，“放肆是我们中国固有的美德之一”。看戏是消费。在戏园子看戏如此，自己花钱雇到家里更是。《金瓶梅》中对上门的乐妓、乐工的遭遇、心态写得十分细致。

　　“消费者是上帝”原本是我们的土产，不需舶来。

　　04.

　　这种看客放肆的消费观、高人一等的心态沿袭下来，就有了如今冯导家宴中的失格。

　　中国社会的等级观念一直没有消除，领导就比群众高等，不单领导这样想，群众也这样想。有位读友说，单位聚餐，说好了大家一起包饺子。可是有的“机灵”的同事马上开始分工，按照年龄、性别、籍贯等多种因素安排，最后的结果是三位领导等着吃，群众负责包。

　　普通民众习惯于被驯服。平时被领导穿了小鞋，大多数人都会认了。不认能怎么办？被领导辱骂了，大多数人都会认了，不认能怎么办？被领导潜规则，呵呵，不说也罢。

　　不止是领导，只要是“上位”的，就有权欺负“下位”的。女大学生被系主任、导师性侵的事情从来就没有消停过。睡了就睡了，睡了是看上你，你还别不识抬举。想投诉？那你试试吧。这些年没少见过投诉的，拼了学籍不要上访的，有多少解决了？那些道貌岸然的油渣们还不是高高坐在台上？

　　至于导演，呵呵，更是不说也罢。演艺界的事情比较复杂，但也没有花样翻新。唐代严苛了乐户制度后，普通乐户的一大收入来源是到客户家里演出、做堂会。有名的乐人、尤其是和上层人物熟悉的，则频繁出入各官员家宴，有时是演出，更多是座上客。艺人们的随和——有被迫的，比如被冯导抓着手、殷切注视下的女一号；有自愿的，比如数不胜数的明码标价出席酒宴的众星们——令看客们更放肆了。

　　其实，对于女一号、陈道明们来说，赤足跳舞、被迫弹琴可能都不是个事儿。《红楼梦》中史湘云不是说：“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再大的不情愿，只要想咽下去也能咽下去，还可以不露痕迹。

　　不过，如果甘愿为了物质利益而放弃自身权益的人越多、甘愿为了被耍得出彩而自愿剁了尾巴的猴子越多，社会的失格就越严重。

　　地板凉吗？谁凉谁知道。

　　▼余世存演讲《失格》，一席，2012年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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