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老枪：收割、输送、狂欢：中国内幕交易往事

lameihua

　　受上周末利好消息影响，今日A股两市双双跳空高开，沪指暴涨5.71%，两市成交1.57万亿元创下5年新高，韭菜们举着钞票高呼牛市来了，似乎已经忘了那些年被内幕交易收割的惨痛经历。

　　6月24日，ZJH发布公告，对内幕交易健康元股票获利9亿的汪耀元、汪琤琤，作出36亿“天价”处罚。

　　同一天，黄光裕在狱中度过近12年之后，终于走出了北京市第二监狱的大门。

　　黄光裕的众多罪名中，有一条是内幕交易罪。相比于汪氏父女短短半个月豪取9亿，黄光裕多次内幕交易获利不足4亿，却因此被判了9年有期徒刑。

　　2008年11月黄光裕被捕时，距离当年胡润百富榜发布，刚刚过去一个月，黄光裕以430亿财富第三度问鼎中国首富。

　　如果可以，黄光裕一定愿意用36亿换回这失去的12年。

　　神秘的小人物汪耀元，似乎比昔日中国首富黄光裕，有着更大的能量。

　　1  宝延风波

　　1993年9月30日，国庆前最后一个交易日，上海昌平路延中实业总部，响起了一阵紧促的电话铃声：

　　一家深圳公司已经暗暗买下延中实业超过15%的股权，即将成为大股东了！

　　延中实业是上交所最早上市的“老八股”之一，也是中国股市排号第一的股票（如今更名为方正科技）。

　　9月14日开始，宝安下属三家公司就悄悄买入延中股票，股价图上随之出现了11连阳。9月29日，宝安上海、宝安华阳和龙岗宝灵持有延中实业股份比例虽均未超过5%，但合计已达10.65%，早就超过了5%的报告线。

　　9月16日晚，农行襄樊信托上海证券营业部在与宝安华阳洽谈业务时，偶然获知宝安将大举购入延中股票这一内幕消息，随后购入63万股延中股票。

　　9月30日，宝安计划下大单扫盘。

　　此时的延中还沉浸在一片祥和之中，就像即将被偷袭的珍珠港，毫无防备。

　　30日一开盘，宝安上海大口咬进延中股票342万股，其中包括宝安华阳和深圳龙岗卖出的114.7万股，宝安上海的持股比例一下达到了16%。

　　在巨额利润的诱惑下，宝安华阳和龙岗宝灵另将24.6万股延中股票卖给股民，获得暴利。

　　11点15分，延中停牌，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宝安公司的公告：

　　本公司于本日已拥有延中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发行在外的普通股5％以上，现根据《股票发行与交易管理暂行条例》第四章“上市公司收购”第47条之规定，特此通告。

　　延中公司总部瞬间炸开了锅。总经理秦国梁又惊又气：

　　我们把一个街道小厂弄上市，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这不是下山摘桃子，抢别人的劳动成果吗？

　　3天的国庆假期，对延中来说可谓度日如年。反应过来的延中，一方面将宝安违规操作的情况上报ZJH，通过新闻媒体与宝安唇枪舌剑，另一方面组织力量反收购。

　　随着宝延大战的进行，延中股价一路上涨，许多措手不及的投资者纷纷加入了抢筹大军。

　　10月7日一早，老刘就来到了营业部。虽然还没开盘，但是已经有不少股民在营业部外等候，而且大都是奔着“并购题材”的延中实业来的，他们的想法都差不多：

　　要是前天早上买入，现在差不多翻一番半了。

　　果然，一开盘，延中股价就继续往上冲，股民发了疯似地涌向交易台，一个劲地喊“买延中实业”！每隔几分钟，大屏幕上只要出现延中实业，大厅里就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犹豫不决的老刘终于下了决心，将承包酒店赚下的10万多元，一股脑买了3000股延中实业。这一天，延中股票创下42.2元每股的天价，老刘“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的高兴”。

　　股民疯狂买入的同时，襄樊上证悄悄将延中股票高价抛出，短短半个月获利1670万元。

　　10月8日，延中股价从疯涨转为狂跌，全天跌幅超过30%。老刘坚决持股不出：

　　既然有收购题材，现在的跌或许正是为了将来的涨。

　　结果连着两天都是下跌，种种利空也随之而来，老刘彻底失去了信心，价格跌至15.8元时，老刘将股票全数卖出：

　　短短三天，便亏了6万元。

　　事实证明，延中投入购买股票的资金，只是杯水车薪。到10月22日，宝安的持股比例进一步增至19.8%。

　　10月22日，ZJH确认宝安购买的股权有效，也认定宝安违规，罚款100万元上缴国库。在ZJH的调解下，双方达成和解，宝安入主延中。

　　通过内幕交易大赚1670万的襄樊上证，罚没非法所得收入，罚款200万元上缴国库，暂停自营业务两个月进行内部整顿。

　　当天，延中股价再次暴跌，中国资本市场的第一起并购，也是第一起内幕交易，就此收场。

　　老刘说，有几个铁杆股民更惨，他们迷信收购题材，不管怎样跌就是不出货：

　　他们的损失有多大，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从此便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小酒店了。

　　2  杭萧内幕

　　宝延风波虽然落幕了，但宝安和襄樊的违规操作，却触发了无数大户的投资灵感，打开了股市内幕交易的潘多拉魔盒。

　　10年间，经ZJH公开处罚的内幕交易案仅有10起，当然，公开处罚的案例与实际发生的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一个犯罪侦查局的负责同志私下里讲：

　　从他多年从事证券犯罪侦查的经历看，恐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案子实际被查处。

　　而对内幕交易案的处罚，包括没收非法所得、（象征性的）罚款、市场禁入、撤职、停业整顿、暂停从业资格，还有警告：

　　既不用坐牢，也无需赔偿。

　　尽管1997年《刑法》就已经规定了内幕交易罪，但直到2003年，首例内幕交易刑事制裁案件才姗姗而来。

　　对股民的赔偿方面，最高法在2001年颁布《关于涉证券民事赔偿案件暂不予受理的通知》，规定暂不受理虚假陈述、内幕交易、操纵市场三类民事赔偿案件。

　　在这样的激励下，内幕交易的盛宴继续。

　　2006年，A股开启了一轮波澜壮阔的牛市，全年沪指涨幅高达130%。相比之下，全年涨幅不及30%的杭萧钢构，毫不起眼。

　　不过没过多久，一份从天而降的天价合同，彻底改变了一切。

　　2006年底，中国国际基金有限公司（中基公司）找上了杭萧钢构，并且报上了43亿美元的工程大单。

　　2006年杭萧钢构的营收只有不到20亿元，突然来了大项目，谈判随即紧锣密鼓地展开。2007年2月8日，双方达成合同基本框架。

　　2月12日，杭萧钢构召开了隆重的2006年度表彰大会，董事长单银木难掩得意之情：

　　2007年对杭萧来说是一个新的起点，如国外的大项目正式启动，2008年股份公司(收入)争取达到120亿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当天杭萧钢构高开后直线封死涨停，随后连续三个涨停，让市场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

　　2月14日收盘后，杭萧钢构发布公告，称正在洽谈价值300亿人民币的海外项目，不过尚未正式签署合同。

　　牛市中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踏空，没有买入杭萧钢构的投资者愤怒了：

　　涨了这么多才公告，肯定有人提前埋伏了。

　　正式公告后，又是连续的涨停。12个涨停下来，股价直接涨了2倍。此时，包括散户、媒体和监管层都注意到了杭萧钢构匪夷所思的暴涨，和疑点重重的天价合同。

　　3月22日，ZJH表示将对其是否存在内幕交易行为进行调查。

　　A股往往有些事不能问，一问就有蹊跷。

　　谈判期间，公司总裁周金法曾告诉妻子谢霞琴，他正在忙一个大项目，如果项目谈下来，未来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妻子进一步询问细节时，引起了周金法的警觉，他告诫妻子不要乱来。

　　当时牛市氛围正浓，谢霞琴也动了炒股赚点钱的心思，于是把这事告诉了闺蜜，闺蜜又把事情告诉了前夫吴伟，最后谢、吴二人通过内幕交易获利800万元。

　　对于妻子所做的一切，周金法浑然不知，以至于面对调查组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表示，公司不存在相关问题。

　　公司证券代表罗高峰则将项目信息透露给了“老领导”陈玉兴和王向东，陈、王通过内幕交易获利4000万元。罗高峰、陈玉兴和王向东后分别被判处一年六个月、二年六个月和一年六个月有期徒刑（缓刑二年）。

　　杭萧钢构案只是内幕交易狂欢的开始。

　　在那场史无前例的牛市中，官员、高管、金融精英和民间“股神”们摔杯为号，展开了对人民的收割。

　　2006年，中国股市爆出了10大黑幕，2007年又爆出了8大黑幕，内幕交易甚至逐渐成为了向官员行贿、利益输送的一种重要手段：

　　很多落马的官员，都是“股神”。

　　2007年的一件内幕交易案，直到去年才作出判决，时任广东国资委副主任刘文通，通过内幕交易狂赚1个亿，2018年其被捕时，已经升到了广东金融办主任的位置。

　　2007年年底，中国证券稽查执法体制进行了第二次重大改革，成立ZJH行政处罚委员会，合并稽查一局、二局为稽查局，并成立稽查总队。从那之后，内幕交易案件行政处罚案件迅速攀升。

　　不过，刑事处罚依然寥寥无几，杭萧钢构案是那些年里为数不多的一例。

　　根据1997年《刑法》，达到“情节严重”，即应处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但以2004年底至2014年初的88起内幕交易行政处罚案例为例，其中符合内幕交易“情节严重”标准的超过一半（45起），其中很多甚至已经满足“情节特别严重”标准，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案要案”，然而这些案件却并未移交司法机关，钱琼在2015年发表的论文中总结：

　　内幕交易罪被ZJH实质架空了。

　　至于受到刑事处罚的案件，“判处刑罚较轻”，在“仅触犯内幕交易罪一罪的情况下，多判处了缓刑”。时人感慨：

　　也许正是“有法不依”，才使得中国股市的内幕交易比较疯狂。

　　3  光大乌龙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杭萧钢构案中，又有无数“老刘”盯着股市绚烂的泡沫跟风杀入，结果却陷入了水深火热的陷阱。一地鸡毛时，损失惨重的投资者，将怒火集中到了杭萧钢构和内幕交易者身上。

　　这一案件中同时存在着虚假陈述和内幕交易。经过长达两年的诉讼，100多位股民幸运地拿到了400万元的虚假陈述赔偿，然而内幕交易的民事赔偿依然步履维艰：

　　从事内幕交易的人，没有赔给股民一分钱。

　　2006年修订后的《证券法》明确规定，内幕交易给投资者造成损失，行为人应承担民事赔偿责任，但2015年之前，我国只有寥寥3起内幕交易民事诉讼案件，一起原告撤诉，另外两起均被驳回（包括2012年黄光裕内幕交易案）。

　　更多的投资者，无望之下只能自认倒霉。

　　直到光大乌龙事件发生，中国内幕交易史迎来了又一座里程碑。

　　经历过该事件的股民，形容当天的股市，用的最多的词就是“惊心动魄”。

　　2013年8月16日，星期五，上证指数以2075点低开。

　　11时05分，巨额买单突然涌现，50多只权重股集体涨停，上证指数脉冲式拉升，飙涨百余点。

　　指数突然诡异拉升，所有人都蒙了。

　　光大证券总裁徐浩明思索着到底是什么重大利好，但又觉得就算是重大利好也不会有这么强的反应吧。一顿分析下来，他得出结论：

　　今天的市场很特别。

　　临近收盘，财务部的沈诗光慌慌张张跑到徐浩明22楼的办公室说，股指暴涨和策略投资部有关，他们买了70多亿的股票。

　　徐浩明惊了。

　　这么大的交易量，资金哪里来？没有资金，交收怎么办？他暴怒：

　　叫分管领导来，叫部门负责人来！

　　策略投资部总经理杨剑波没有马上去22楼。他和属下们商量了十分钟对策，整个部门全员出动卖空股指期货。

　　等他到22楼时，徐浩明、沈诗光和助理总裁杨赤忠正在讨论。

　　公司买了70多亿元股票，但没这么多钱。周一如果不能交收，公司面临的将是生死存亡问题。最终四人达成了做空股指期货、对冲风险的意见。

　　午后一开市，很多不明所以的投资者还在跟风买入时，光大策略投资部继续疯狂卖空股指期货和ETF，最后一共获利8721万元。

　　11月，ZJH决定，没收光大非法所得，处以5倍罚款；对徐浩明、杨剑波等4位相关决策责任人分别罚款60万元，终身市场禁入。

　　12月2日，上海二中院受理了第一件“光大乌龙指”引发的内幕交易赔偿案件，此后又陆续受理案件，合计507件。

　　直到两年后，“光大乌龙指”索赔的第一槌终于落下，第一批审理的8起案件，有6起胜诉：

　　中国内幕交易民事索赔第一次有了“胜诉”。

　　三年后的2016年7月29日，最后一批案件在上海二中院作出判决。从第一件案件受理至最后一件案件判决，前后历经整整970天。

　　507起案件，354件胜诉，约占案件总数的80%。

　　相比于民事赔偿上的巨大成功，有人质疑：

　　为何本案没有刑事立案，而仅仅是行政处罚？

　　或许是因为，光大高管“没有私人非法占有相关财产的目的，主观上的恶性并不是极其严重”？

　　在ZJH作出行政处罚决定后，杨剑波一纸诉状将ZJH告上了法庭，庭审中，杨剑波方辩解，错单后对冲，是对市场的负责。ZJH举例反驳：

　　一个人早上意外花了1万块钱，就去市场上抢1万块，这不犯法吗？

　　4  “天价”处罚

　　6月24日盘后，ZJH发布公告，对汪耀元父女开出了36亿的“天价”罚单。消息发出后，迅速刷屏。

　　刷屏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天价”，另一方面是因为这起内幕交易中牵涉的诸多大佬：健康元董事长朱保国（2020新财富500富人榜第82位），被“三马”捧为众安保险董事长的欧亚平，还有新首富。

　　反观案件的主角汪耀元，在众多大佬面前只是一个“无名之辈”。

　　2014年年底，朱保国可能因为财务状况恶化，急于减持健康元股票。2014年3月，朱保国通过百业源持有的健康元股份，有近60%进行了质押，一年后，质押比例更是已经超过了80%的危险线。

　　这时，欧亚平出现了，他愿意帮助朱保国减持股票。2015年3月25日，众安保险融资成功的庆祝酒会上，一众大佬齐聚香港，就减持事宜达成一致，实控人减持的利空，就这样被长袖善舞的朱保国，变成了引进战略投资者的重大利好：

　　鹅厂入股健康元！

　　这场并不寻常的酒会，小人物汪耀元也应邀出席。内幕信息敏感期内，汪耀元与欧亚平通话5次。

　　接下来的一周，健康元有3个交易日以涨停报收，此时获得内幕信息的汪耀元父女，调动10亿巨资，疯狂买入健康元股票，最终短短半月获利9亿元。

　　汪琤琤说，购买“健康元”股票是根据公开信息中获得的利好消息作出的投资决策。

　　大佬们也在为其背书，笔录显示：

　　他们都没有与汪耀元沟通过内幕信息，仅凭5次通话，推定欧亚平向汪耀元传递内幕信息是不恰当的。

　　不过ZJH还是认定汪氏父女进行了内幕交易，并且严厉惩治：

　　罚款36亿元。

　　事情到这里好像就结束了，媒体的报道中，大佬们很无辜，他们是躺枪或者受到了牵连。

　　然而，却很少有人注意到，默默无闻的汪耀元，却能够参加大佬云集的酒会，还能调动10亿巨量资金，轻而易举地获取速赚9亿的财富密码。

　　凭什么？

　　神秘而又能量巨大的汪耀元，显然不仅仅是“牛散”那么简单。

　　事实上，汪耀元不但与上海电影集团（上海国资委下属国有独资企业）合资成立了上海海上影业，同时还是上海远强投资（上海远强一直持有众安保险3.4%股权）的早期股东之一，其前妻沈美蓉至今仍持有上海远强20%的股份。

　　ZJH6月24日的公告中提到，本案是一起公安机关依法审查后认为不构成刑事犯罪的行政违法案件，也就是说：

　　内幕交易获利75万元即为“情节特别严重”（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但是获利9亿的内幕交易案件，不构成刑事犯罪。

　　另外值得关注的，还有从朱保国手中接盘健康元股票的三人。

　　石亚君、高江、唐越三人从朱保国手中接盘了健康元11.65%的股份。随后，三人不约而同地在三个月内密集减持，预计获利金额远超汪氏父女。

　　这样的赚钱机会，为什么要送给这三个人？而汪耀元呢，有人猜测，他是否只是一只“白手套”？

　　但是，或许不能再查下去了。

　　《人民的名义》中，侯亮平到高育良家中，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说到刘新建的时候，高育良厉声警告侯亮平：

　　一切到此为止，不要牵扯到祁同伟和赵瑞龙！

　　赵瑞龙，是副G级领导赵立春的儿子。

　　5  “严厉”打击

　　1930年以前的美国，内幕交易盛行，当时华尔街流行着这样一句投资格言：

　　内幕交易是投资制胜的惟一法宝。

　　1929年，欺诈投机的狂欢落幕，股市大崩盘，经济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萧条。

　　在那之后，美国制定《证券法》及《证券交易法》，确立了反欺诈规则。后来又进一步出台了《内幕交易处罚法》和《内幕交易及证券欺诈制裁法》，内幕交易者除了要被处以高额罚款外（无论通过内幕交易是否有获利都要罚款），最多可被判处25年监禁。

　　2020年伊始，全国高级法院院长会议召开，醒目的新闻标题格外振奋人心：

　　人民法院将严厉打击非法集资、内幕交易、操纵市场等经济犯罪。

　　2020年6月24日，因内幕交易获利近4亿被判9年的黄光裕，第一次看到了监狱之外的蓝天。

　　那一天，一对通过内幕交易豪夺9亿的父女，成功躲过了牢狱之灾，尽情呼吸着自由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