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晖：公民罗尔和他生命中惊心动魄的两天

大参考

　　12月1日下午5时许，微信团队发表声明称，关于“罗某笑事件”的赞赏资金，经深圳市民政局、罗尔、刘侠风以及腾讯方面四方沟通，微信平台将在3天内退还网友262.69万赞赏资金。

　　从11月30日上午事件“反转”引起舆论滔天巨浪，到当事各方商定“退钱”，在短短的不到两天时间里，公民罗尔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一度获得了不应归于自己的巨大财富，也承受了来自了来自方方面面的巨大责难。如今潮水退去，他可以整理心情，一心一意地照顾患白血病的女儿了。

　　这几乎就是一部不需要经过任何加工就可以投入拍摄的电影剧本，它关乎慈善，关乎人心，更关乎人性。互联网就像一面超级放大镜，将这部小人物的人性悲欢演绎得波澜壮阔。公民罗尔的两天，比很多人的一生都要漫长。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看着“骗子被打回原形”，部分看客也许觉得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去，也许还有人余怒未消，觉得应该将罗尔绳之以法。一直到12月1日下午一点，罗尔和他的朋友刘侠风发布声明称将捐出全部善款成立白血病患儿救助专项基金时，很多人还不依不饶，人们不能忍受“骗子”摇身一变成为慈善家。

　　所有施加于罗尔的责难，最厉害的是两个字：骗捐。但我要说，这其实是不成立的。在迄今为止被各方揭露出来的种种“真相”中，只有两件事对于事件的定性至关重要——第一，有没有一个名叫罗一笑的白血病患儿？第二，她需不需要帮助？如果这两点为真，那么她的父亲以此为由向社会求助，就不能被认为是欺骗行为。

　　目前所有法律包括《慈善法》，都没有禁止个人的求助行为。罗尔撰写公众号文章讲述自家患儿故事以期求得公众怜悯，在本质上和一个向路人讲述自身悲惨经历的街头求助者并无二致，你可以施以援手，也可以视若无睹，径直走过过，但不能对其横加指责。这也不属于公权力可以定性为“诈骗”并强加干涉的行为。

　　但不得不说，罗尔在一个正当的求助行为中，出现了几个技术性操作失误。第一，他不该隐瞒自家的经济状况；第二，他有意放大了女儿的病情和花费；第三，当善款汹涌而来，已经超出他的预期需求时，他没有采取必要措施及时“止益”。但这些操作失误，不足以认定他的行为是“骗捐”。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些“失误”更多出于人性的不完美和不确定性，既无关法律，也不该因之承受过多的道德责难。

　　很多人觉得，以罗尔的经济条件，他根本就不需要向社会求助，至少暂时不需要——以医院出具的医疗费用清单为证，罗一笑三次住院治疗，总计花费约20万元，其中80%以上可以报销，自费部分不过区区3万多元，作为一个在深圳、东莞有三套房，司职于媒体的“中产阶级”，罗尔有很多办法可以凑出给女儿看病的钱。

　　但请注意，在一个一场大病就可以把中产阶级打入贫困深渊的社会，家有白血病患儿对于一个勉强够得上“中产”的城市白领意味着什么，不是围观者、局外人所能够切身体会的。深圳的医疗条件和医保政策好过很多城市，可即便是深圳人，当面对白血病这样难以治愈的恶疾和有可能是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花费，除非是家财万贯，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感到深深的恐惧。

　　对罗尔来说，无论医保的保销比例是多少，目前的自费部分是否负担得起，只要女儿的白血病还没治好，他的最强烈的感受除了为女儿担心，就是两个字：缺钱。作为一个父亲，他正在全力以赴从死神手中抢回自己的女儿，“大敌”当前，当然弹药越充足心里越不慌。所以，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筹到足够多的现金，以备随时有可能暴涨的医疗费用。

　　作为杂志社记者，他的个人长项是写文章，因此想到利用公众号的打赏功能“卖文救女”是顺理成章的，这样的自救行为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有争议的是后来他为了扩大文章的传播范围，借助了好友刘侠风的商业机构，把个人的求助行为变成了一场他与刘侠风各取所需的“营销”，目的已经变得不那么纯粹。但归根结底，这也不算违法——就好比一场慈善义演，只要能够筹集到更多的善款，人们不应该计较参与其中的明星增长了多少粉丝、商人增加了多少名气。

　　罗尔的公众号文章无疑刻意放大了自身悲情，这与后来打赏人数众多、打赏金额巨大以至事态“失控”有直接关系，然而在一个写文章讲故事没有泪点就难以吸引到足够眼球和同情心的网络社交时代，这并非不可以理解，几乎可以算做是下意识的举动。

　　不排除罗尔在利用公众号发文向社会求助过程中，有超出公众预期的个人私心算计。尤其是当收到的善款以几何倍数喷薄增长，迅速突破十万、百万时，我相信罗尔的心中如惊涛骇浪般翻滚，他自己也说“我承认，我被钱砸晕了头”，他或许出现了某种幻想，觉得有了这么多钱，不仅女儿的医疗费不用犯愁了，自己苦苦打拼半生积攒的身家（房子和车）也可以保全，这总归是一件好事……这种想法虽然不算光彩，但也是人之常情吧。

　　如果打赏金额只有几万或一二十万，我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湮没在微信朋友圈的信息洪流中，不会引起太多人关注，也不会有人觉得一个家有白血病患儿的父亲收到这些钱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需要去追究他的经济状况，他的求助方式是否合情合理合法。但是当那篇文章的发送按钮被按下，一切都“失控”了，260多万元这样一笔巨款，足以让罗尔必须承受公众抽丝剥茧般的严苛审视目光，他女儿的病情、他的身家以及他个人的算计（如果有的话）都被置于互联网这面巨大的显微镜下，纤毫毕露、无处藏身。而他的做法是否符合“天地良心”，每个围观者心中都有一把衡量的尺子。罗尔悲哀地发现，他既想救女儿一命又想保全房车的“企图”并不能获得大多数人的理解和宽恕。尤其在这个放眼望去遍地穷人的金字塔型社会。

　　纵观整个事件始末，罗尔绝非大奸大恶之辈，即便他有过出于私心的策划和算计，恐怕也谈不上错得多么离谱。而且事态“失控”之后，罗尔一方面显露出应对能力不足的“笨拙”，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作为公民应有的坦诚——他没有回避各种媒体的采访，并且尽可能寻找补救之策（尽管他欲用善款成立慈善基金的想法不为多数网民所接受），最终也坦然接受了“退钱”这个对他而言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如果说他在事件前前后后犯了一些过错，毋宁说这些过错是人人都可能产生的“人性的迷茫”，或者如著名学者崔卫平所言“人性的幽暗”——它不是“善”，但绝非“恶”，更不是“阴暗”，意指人性一时的表现不佳，无法克服自私、软弱、贪婪等人性中不光彩的东西，而人人都难免会有这样的“人性幽暗”时刻。

　　换做任何人，身处罗尔的境地，会比罗尔做得更好吗？扪心自问，至少我不敢肯定自己的表现会比罗尔更高尚。

　　罗尔只是活在这个艰难时世的一个薄有资产的小人物，一个忧心如焚的白血病患儿父亲。他采取了一个超乎寻常的个人求助行动，而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个人的控制能力，结果承受了太多应该承受和不应该承受的道德责难。人们在向他人伸出援手时，总是希望受助者以谦卑的姿态知足、感恩，不应有“非份之想”，殊不知这世界永远没有“刚刚好”的事情，寻求帮助者往往也并不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因为接受了帮助而变得更加良善。人性是如此幽暗、荒芜、杂草丛生，难道我们就该因此而紧闭慈悲、向善的心灵之门吗？

　　那些指责罗尔的人，所表现出的人性未必比罗尔更高贵。所谓“小三上位，孩子得病”这样的诛心之论，十足卑鄙。

　　有两个认识误区有必要在这里严正澄清。第一，罗尔是否有必要卖房救女？是否必须在倾家荡产之后才有资格向公众求助？回答“是”者完全错误。一个让公民因病致贫的社会是不人道的社会，任何公民陷入类似白血病这种重大疾病的困扰，他理应得到来自全社会的关爱，如果某个公民因为一场大病变得一贫如洗，只能说明这个社会的福利保障机制出了严重问题，应该拷问的是这个社会的医保制度和慈善机制，而不是指责像罗尔这样的公民。

　　第二，慈善资源和人们的爱心在一定时空内是有限的，还有许多比罗尔穷得多、境遇更加悲惨的人更需要社会援助，罗尔这么搞，就会让那些不擅长使用网络、不会写煽情公号文章、没有人脉搞营销的更加弱势的群体失去受救助机会。此论似是而非。罗尔属于有一定能力采取个人求助行动的人，他的行为算不上“多吃多占”，恰恰相反，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救，即 “卖文救女”，而不是求助于掌控大量公共资源的公权力机关。真正的社会底层，危难之际可以求助于政府和类似红十字会的官方慈善机构，而后者有责无旁贷的救助义务，如果后者漠然视之，就是失职、渎职乃至对人民的犯罪行为。

　　很多人觉得罗尔比自己有钱，却接受了自己的捐赠，因此有上当受骗之感。同情有不幸遭遇的人，并力所能及伸出援手，这是人类最高贵的情操之一，这种情操从不夹杂“你比我有钱，凭什么需要我来帮助你”的算计。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个人捐助行为更多是获得精神上的满足，是“得”而非“舍”，因此无关赠予者和受助者的财富多寡。

　　那些质问罗尔“你为什么不卖房救女”的人，经济状况多半不如深圳市的普通白领罗尔，堪称这个时代的穷人，但他们精神上的贫穷更甚于物质上的贫穷。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比罗尔更不幸，却不敢将愤怒的矛头指向真正的罪魁祸首。你不过是因为随手转发了一篇文章而感觉自己受到欺骗（真实情况还未必如此），生活中真正将你骗得团团转、无数次欺压你剥夺你的，又哪里是罗尔先生？

　　短短的不到两天时间，公民罗尔从收到巨额打赏的不知所措（或许会有一点心中暗喜），到被揭穿家底和千夫所指，再到无奈之下“吐出”全部赏金，如此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堪称惊心动魄。他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了沉重代价，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偿还了一切，不论物质上的还是良心上的，我们应该放过他了。放过他，也就是放过我们自己并不完美的人性。

　　我并不认为罗尔如某些人所嘲笑的那样，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人性有瑕疵的普通人，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道德破产”。而且我相信经此“重创”，依然会有人去他的公号打赏，他失去了他不该得到的，也将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不多也不少。

　　我还相信，真正善良的人们，他们心中的善意不会因为罗尔有三套房而消失殆尽。

　　最后，祝罗一笑小朋友早日恢复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