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当年的进步主义运动，介绍加一点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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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的镀金时代

　　1865年，南北战争结束，美国开始进入历史上著名的镀金时代（Gilded Age），时间跨度大约是在1870年代到1890年代这大约20多年的时间。

　　这是一个繁荣与问题交织的时期。

　　1873年，马克·吐温与查尔斯·沃纳合著小说《镀金时代》。这里的镀金时代是具有讽刺意义的，意指一种表面光鲜、内里粗劣的社会状况。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当时美国的现实。

　　这是一个经济上狂飙猛进的时代。这一时期，美国GDP的年均增长速度达6%，钢铁、石油、铁路、金融成为美国的支柱行业。卡内基钢铁公司、洛克菲勒标准石油公司、贝尔、联合太平洋铁路、中央太平洋铁路、摩根财团等著名大企业、大财团，都是在这个时期崛起的。电灯、电话、汽车等发明也是在这一时期投入广泛应用的。

　　到了1890年，美国工业产值跃居世界第一，占全球工业总产量的31%，远超英国，英国当时占全球工业总产量约22%。

　　这里有个插曲。在美国立国的时候，还是一个农业国。当时美国制造业的产值仅占全球的0.8%。建国初期，美国曾发生一场争论，即是走农业立国的道路还是走工业立国的道路。国务卿杰斐逊认为，美国土地肥沃，人口稀少，应把工业留给欧洲，美国走商品农业的道路。而财政部长汉密尔顿则认为，制造业不受土壤、气候影响，比农业有更大的效率和产出，是美国产业发展方向。

　　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汉密尔顿提出了《关于制造业的报告》。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美国最终确定了工业立国的方向。工业立国方向的确立，使美国迅速成为一个世界强国。

　　但在热火朝天的镀金时代，美国经济和社会领域中的种种弊端也开始日益显露出来：一些大企业通过兼并、价格战、勾结铁路公司等手段对一些行业形成垄断，控制了行业的生产与定价；市场无序与投机盛行，恶性竞争与金融投机猖獗，经济危机频发；权力与资本勾结，铁路、石油等垄断企业通过行贿议员、资助竞选，获取土地特权、税收减免及垄断经营权以牟取不正当利益。

　　而在另一方面，各种社会问题日益显露出来，社会矛盾越来越尖锐。在不断膨胀的城市中，房屋拥挤、污水横流、疾病肆虐，1890年纽约贫民窟婴儿死亡率高达25%；工厂工人日均工作12-16小时，每周工作6天，工资仅够维持基本生存；童工（10岁以下儿童）占工人总数的15%，且多集中在矿山、工厂、纺织业；1890年全美工业事故死亡率达万分之20，多数受伤工人随后被企业解雇，无任何经济补偿。

　　进步主义运动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美国爆发了著名的进步主义运动。

　　在这个进步主义运动当中，有一个很著名的事情，这就是“扒粪运动”，也叫“揭丑运动”。就是通过各种媒体把社会当中那些阴暗面暴露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当中有一份很有名的杂志叫《麦克卢尔》，他的编辑部主任叫斯蒂芬斯。斯蒂芬斯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扒粪者”。他广泛记录在政界、商界、司法界、警方广泛存在的腐败行为，在当时的美国造成极大的影响。

　　同时，一些新的机制和制度安排在萌芽。

　　1893年，简？亚当斯在芝加哥创立了赫尔会所，为贫民窟居民提供免费医疗、教育、技能培训、文化活动等服务，开创了美国社会工作职业化先河。现在已经成为社会生活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社会工作，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1906 年，厄普顿？辛克莱出版小说《屠场》，揭露了芝加哥肉类加工厂工人在污水横流、老鼠泛滥的环境中劳作，变质肉类被加工出售的骇人场景。这不小说的出版，推动了《纯净食品与药品法》、《肉类检查法》的出台，联邦层面的食品药品监管体系开始建立。

　　1903 年，俄勒冈州通过法律规定女工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 10 小时，而当时女工的工作时间普遍在12以上，随后全美 20 余个州出台女工工时限制法，为后续劳工权益保护奠定了基础。

　　1908 年，亨利？福特宣布将工人日薪从 2.34 美元提高至 5 美元，同时将工时缩短至 8 小时，实行 “日薪制” 而非 “计件工资制”。福特的做法随后引发其他行业效仿，劳资关系开始缓和，同时也为工人消费能力的提升创造了条件。

　　1916 年，联邦旨在限制童工的《基廷 - 欧文法》颁布。此前美国企业中使用童工问题严重，1900 年全美 10 岁以下童工约 200 万人。），多集中在矿山、工厂、农业领域，身心健康遭受严重损害。新的法律禁止雇佣 14 岁以下儿童，限制 14-16 岁儿童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 8 小时，禁止夜间工作。

　　权利与制度

　　1890 年，《谢尔曼反托拉斯法》。当时的基本背景是，托拉斯垄断（如铁路、石油、钢铁行业）导致市场无序竞争，消费者利益受损，中小企业破产。《谢尔曼反托拉斯法》明文禁止 “限制贸易的契约、联合或共谋”，禁止 “垄断或试图垄断市场”，违者可被拆分或罚款。这是美国首部反垄断法，影响深远。

　　选举制度革新。一些州开始推行 “四大直接民主机制”：直接初选制（取代党魁提名候选人）、创制权（公民可提案立法）、复决权（公民投票表决法律）、罢免权（选民可罢免不称职官员）。1913 年，通过宪法第 17 条修正案，确立联邦参议员直接选举制，打破州议会与资本对参议院的控制。

　　政府管理改革。推行 “城市委员会制”“城市经理制”，取代政治机器控制的市长 - 议会制，提升政府行政效率； 建立公务员制度（功绩制），取代 “政党分赃制”，杜绝官员任免中的腐败行为；实施联邦预算制度，规范政府财政支出，提高透明度。

　　妇女选举权运动。1890 年成立全国妇女选举权协会（NAWSA），通过游行、请愿、法律诉讼等方式推动选举权改革； 1920 年宪法第 19 条修正案通过，赋予妇女选举权，成为这场运动最具标志性的成果。

　　前几天，在《八面来风》中转载了十九世纪德国法学家鲁道夫·冯·耶林在《为权利而斗争》一书中的那个著名的观点：至关重要的“民族是非感”来源于“为权利而斗争”。

　　作者写道，或许有人会疑惑：一个农民为了一寸土地的所有权打官司，即便得不偿失，值得吗？一个消费者为了几块钱的差价较真，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有意义吗？在耶林看来，答案是肯定的。他热情讴歌这种“诉讼癖”，因为“他们诉讼的目的并不在于微不足取的标的物，而是为了主张人格本身及其法感情这一目的。

　　基于人性的扪心自问

　　大约10年前，我曾经说过一句话：在我们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的时候，基于最基本的人性，分清是非对错；基于最基本的人性，明辨世界和文明的走势，这样才不会迷失。这句话，在过去的十年中我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重复一遍。

　　这一段时间，保守主义正在形成对进步主义的猛烈冲击。从原理的角度说，双方也许各有各的道理；在实践中也许各有各的价值。但我独不解为什么一些人，包括一些底层人也对进步主义视若仇雠，甚至将推进这种进步的人，如罗斯福，污之为白左。

　　不要死抠那些学理上的逻辑，我只想问一些很现实的问题：

　　你是愿意加班加点工资微薄，还是愿意对劳动者的权益有基本的保障？你是愿意看到童工的大量使用，还是在法律上加以禁止？你是愿意生老病死自生自灭，还是一生有基本的保障？你是愿意女性被剥夺基本权利，还是愿意走出家门和男人一起去投票？你是愿意公共生活由少数人操纵，还是愿意大家都有平等表达的权利？

　　如果你愿意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那我告诉你，所有这一切都是社会进步的结果，都是各种促进社会进步的运动促成的。

　　这时有人也许会说，孙老师，您把事情简单化了，现在保守主义反对的不是这些，反对的是多平包，是LGBTQ+，是对非法移民的放纵，是进步主义走过头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都赞成，那些东西我也都反对。而且我一直强调，在当今的时代，我们需要保守主义，需要保护我们生活中的传统价值。

　　但同样需要强调的是，如同进步主义走过头会变成荒谬一样，保守主义走过头也会变成一种邪恶。方向与过头是两回事。这不禁让我想到一个事情：

　　在大饥荒的年代，饿死了很多人，但也有个别人是撑死的。为什么？因为饿久了，突然遇上好吃的，控制不住自己，吃得太多了，就撑死了。这就是过头造成的悲剧。但你能说好吃的不应该吃吗？方向是一回事，过头是另一回事。

　　早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的时候，我就讲过一句话：资本主义不是一个至少是两个，原始资本主义与福利资本主义。从前者到后者，就是社会的进步。如果你辛苦劳作却拿着微薄的工资，如果你加班加点休息的时间都保障不了，如果你辛苦一生连基本的保障都得不到，甚至你现在就处于失业的窘迫之中，却在那里把进步主义当作仇敌来反，那我只能送你很多人都知道的那句话了：

　　你的见识对得起你经历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