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中国经济的症结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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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最近的几个讲座中，我都曾提了一个问题：（因为在座的主要是民营企业家）假如明天你们当地政府请你参加一个民营企业家座谈会，让你为政府提一些政策建议，如何走出当前经济低迷的状态？让你放开了讲，不要有任何顾虑，你会提出哪些建议？

　　讲座时间有限，我只能自问自答：不外乎是下面这些：

　　要深化市场化改革，减少行政权力对市场的干预；要保护私有产权，调动民营企业家的积极性；要鼓励和支持技术创新，实现产业升级；要坚持对外开放，拓展国际市场。

　　我想我们很多人想到的也就是这些。但我们可以这样来设想：就算这样的建议你能提得出来，就算这样的建议有关部门也听得进去，就算这些建议还能真正变成政策贯彻落实下去，中国经济的基本问题就解决了吗？可能会好一点，但真正的问题可能还是没有解决。

　　为什么？因为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那问题在什么地方？

　　大约从去年年初开始，我曾经提出对中国经济现状的三个基本判断。一是科技的进步非常迅猛，二是产业的竞争力非常强劲，三是经济确实处于相当疲弱的状态。这三个判断提出后，可以说是两边挨骂，一边骂你这是唱衰中国经济，一边骂你这是替政府洗地。

　　但我感兴趣的是，这三者为什么能同时存在？

　　让我们从新三样这个词说起。大家都知道新三样这个词指的是新能源汽车、锂电池和光伏产品。这个新三样的共同特点是高附加值、高技术含量及在出口中占有一个重要的位置。相对于服装、家电、家具这个老三样来说，在技术上是一个很大的跃升。

　　新三样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查到的资料是，这个词是2023 年初在中国海关总署向国务院报送的专报中首次正式提出的。但仅仅两年多的时间过去，这个新三样实际上已经成为老新三样了，而更新的新三样已经是指人工智能、机器人和创新药了。从这些词汇的迭代上，我们也可以看到中国科技进步的速度。

　　而在目前最前沿的人工智能领域，我看到的一项研究结论是，在综合实力方面，美国的AI 创新指数 77.97 分，排名第一，在 26 个关键领域保持领先地位，尤其是基础研究和芯片领域优势明显。而中国则以 58.01 分紧随其后，差距从 2023 年的 22.02 分缩小至 19.96 分。中国在 13 个领域中占据优势，尤其是应用落地能力突出。

　　这不仅表明我们科技进步的速度是很快的，同时，这种科技的进步又能与产业升级从而提升产业的竞争力形成闭环。

　　但经济的疲软与低迷也是有目共睹的。制造业采购经理指数（PMI）已经连续8个月位于枯荣线之下，尤其是中小企业新订单指数持续走低。事实上，人们对经济的体感比宏观数据要更差。

　　这种体感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企业端，尤其是中小企业。企业端的体感主要是来源于利润率。前一段时间，有人提出一个说法，叫无利润繁荣。所谓“无利润繁荣”，指的是企业在表面上生意还可以，但却无法实现盈利，甚至可能处于亏损状态。

　　与之相伴随的企业关门倒闭的情况不说了，仅从写字楼出租情况来看，上海甲级写字楼租金普遍下跌，南京西路、外滩、陆家嘴等核心区域租金大幅下降，并出现大量空置。 ??深圳写字楼租金已经跌至历史低点，空置率高达29%，一些区域租金打折超30%。 ??天津甲级写字楼空置率长期维持在35%高位。北京一些核心区域空置率也居高不下。

　　居民端的体感更多是来自收入与就业。这方面人们已经有很多的讨论，不再赘述。影响人们对经济体感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财富的缩水。从一些地方的情况看，居民消费呈现断崖式下跌，但人们的收入出现了断崖式下跌了吗？没有，尽管失业和降薪现象远非个别地存在。根据有关数据，在最近几年中，居民房产的价格至少缩水了30%，也就是100多万亿，现在可能远不止于此。财富缩水，是其中不可忽视的原因。

　　于是，真正的问题出现了，这就是循环，经济的循环。现在我们能不能把大量的东西生产出来？一点不是问题。我们能不能把性能和品质很好的东西生产，也基本不是问题。但就一条，卖给谁？谁来买？卖不出去，没人买，经济就无法循环，企业就没有利润，居民收入就无法增加，就业的情况就不可能改善。

　　这就是现在中国经济的基本症结，也是前面说的三种现象会共存于一体的真正原因。

　　所以，现在要使中国经济重新焕发生机，真正具有内在的动力，就必须解决这个循环问题。而解决循环问题，直接的因素当然是消费，但从消费端解决这个问题是无济于事的。在过去的几年中，有关部门没少出台促进消费的政策，但可以说都收效甚微。

　　因为消费的背后，是发展方式形成的结构性原因。

　　早在2023年年初的时候，我曾经提出一个概念，叫新二元结构。这个二元结构的两个部分，不是很准确地说，一元叫国计，一元叫民生。形象点说，也可以叫作上半身与下半身。其中，国计的部分，都是比较重要的部分了，包括解决卡脖子的高科技和高端制造业、出口产品中升级的高端部分、专精特新、军工及政府部门等，总之是比较重要的高端部门。另一元则是民生部分，是那些与人们日常生活相联系的部分。

　　如果分成这两个部分看，问题就很清楚了。我们这些年的发展主要是集中在上半身。尤其是制造业中的高端部分和政府部门。资源主要是在上半身循环，到不了下半身。

　　以出口为例，在老三样时代，我们的出口主要是服装、家电、家具，这都是劳动密集型行业，带来的就业的迅速增加，人们可以从就业和工资的提高中分享到发展的成果。于是，城市一片繁荣，农村的状况也有了很大的改观。而现在的出口，主要是集中在机电产品、高新技术产品上，今年前三季度，我国出口工业机器人增长达到54.9%。这些行业多为资本密集型，就业吸纳能力极为有限。

　　而且，我们还可以注意到一个现象，即使是在这些增长比较快、企业经济效益比较好的行业或企业，其利润也是更多地用于设备升级以及研发的投入，员工的薪酬并没有同步增长，甚至即使是在这样的行业和企业中，减员与降薪也在同步发生。

　　最近的一个消息是，美国发布了《AI行动计划》（AI Action Plan），其核心的释放“全球AI霸权。其背后逻辑是，AI是国力问题。如果中国在搞AI，那么美国必须搞得更大、更快、更强。有人说，这实际上是硅谷加速主义者的胜利。

　　这告诉我们，科技的竞争，尤其是人工智能的竞争，是当今世界的一个主题。在这样的背景下，也许我们无法置身事外，但如何在科技竞争与经济正常循环之间求得一种平衡，将会是对我们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