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我们处在全球化海啸退却时的回抽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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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世界，可以说是一个撕裂的世界。这种撕裂，在西方尤为严重。撕裂的根源在哪里？

　　社会的结构，社会的组合，社会中各个部分之间的关系，都是处在被各种力量形塑的过程中。要理解当今世界的分化与组合、冲突与结盟、思潮与流变，一个很重要的背景，就是全球化及其消退的过程。

　　过去几十年的全球化，就仿佛是一场海啸。我们现在就处在海啸退却时的回抽过程中。

　　穷人更喜欢全球化？

　　多年前，美国经济学家大卫·杜勒（David Dollar）就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穷人喜欢全球化》。事实真的如此吗？

　　后来进行的一系列调查表明，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这些调查有这样几点发现：

　　发展中国家普遍对全球化持更正面的态度。这些调查发现，在新兴经济体中，超八成的民众认为全球化对本国经济有利。例如，越南是89%、中国是82%、印度是80%。

　　原因很简单，通过融入全球价值链，发展中国家获得了外资、技术和市场准入，推动了制造业扩张和就业增长。世界银行的一项研究显示，深度全球化的发展中国家在20世纪90年代人均经济增长率达5%，远超发达国家的2%。而且人们相信，全球化是追赶发达国家的重要路径。

　　但与此同时，在发达国家中，这一比例仅为54%。德国是60%、丹麦是68%、法国是37%、美国是40%。尽管在这些国家中，对全球化的态度也存在明显差异，但总起来说，对全球化的支持率明显低于发展中国家。

　　原因也很简单。全球化导致了这些国家制造业岗位外流，如美国出现了“铁锈地带”，就业的问题日趋严重。同时，很多人认为，全球化带来了移民和多元文化问题，认为全球化削弱了本国文化传统。结果，形成经济与文化的双重焦虑。

　　可见，穷人更喜欢全球化这一说法是不能成立的。如果一定要从穷人的角度说，也只能说，发展中国家的穷人更欢迎全球化，而发达国家的穷人则是全球化的利益受损者。

　　发达国家的人们都反对全球化吗？

　　从上面的调查结果可以看出，在发达国家，尽管对全球化总的支持态度低于发展中国家，但在其内部，是存在很大分歧的。比如，在法国和美国，支持全球化的人仍占四成左右。

　　那么，在发达国家，全球化的支持者主要是谁？

　　首先是华尔街的金融精英。全球化的基础设施是资本市场和全球金融体系。华尔街的生存根基，在于全球资本的自由流动。因此，华尔街金融精英，是全球化的首要受益者。以高盛、摩根士丹利为代表的投行，其收入结构中超过 40% 来自海外市场。通过跨境并购、国际证券发行等业务，它们深度参与全球产业链重组。这种业务特征使得华尔街成为全球化的坚定支持者和维护者。

　　发达国家支持全球化的另一个群体，是高技能从业者和知识精英，如科技、金融、法律等领域的专业人士。他们受益于全球化带来的更广阔市场、技术交流机会和职业发展空间。此外，知识精英阶层，包括学者、专家等，也普遍支持全球化，他们更能看到全球化在促进文化交流、推动科技进步等方面的积极作用。

　　第三个重要的影响因素是年龄和学历。多项研究成果表明，在欧美国家，教育水平较高、生活在大城市的年轻人更容易认同全球主义。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和《华尔街日报》2019年的民意调查显示，64%的受访者支持自由贸易，这部分人群中高学历和年轻群体占比较大。

　　相反，反对全球化的人群主要包括，低技能劳动者和工薪阶层，在全球化进程中，制造业岗位外流和自动化发展使低技能劳动者面临失业或工资下降的压力；中低收入阶层和受社会排斥群体，尤其是那些自认为“现代化输家”的下层人群；此外，还有部分老年人群体，主要是由于习惯了传统的社会和经济模式，对全球化带来的快速变化和不确定性感到不安，他们更倾向于保护主义和本土主义。

　　从经济到政治

　　我并不认同谁代表先进生产力，谁代表社会发展方向的叙事。相反，我的看法是，由于社会分工的不同，每个人都处在特定的位置上，一件事情，对于不同位置的人无论有利还是不利，他们据此产生的反应和诉求，都是正当的。

　　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我们来理解全球化与美国社会撕裂的关系。

　　美国政治的一个鲜明版图就是红州与蓝州，红州是共和党的地盘，蓝州是民主党的地盘。红州偏右，蓝州偏左。如果说撕裂，这也是一个基本的边界。

　　那么我们就可以来看看其背后的经济与社会状况。

　　就经济结构来说。蓝州的产业结构更加多元化和高端化，主要以高科技产业、金融服务业、文化传媒等知识密集型产业为主导。例如，加州的硅谷是全球科技产业的核心地带，纽约的华尔街是全球金融中心，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地区是全球生物医药产业的重要基地。相比之下，红州的产业结构更加传统，主要以农业、能源、制造业和传统服务业为主。例如，得克萨斯州的能源产业、佛罗里达州的旅游业、印第安纳州的制造业等。

　　在科技创新和产业升级方面。蓝州集中了美国大部分顶尖高校和科研机构，拥有完善的创新生态系统，吸引了大量高科技企业和人才。例如，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地区拥有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顶尖高校，形成了强大的生物医药、电子信息和人工智能等高新技术产业集群。而红州的科技创新能力相对较弱，产业升级速度也较慢。红州的经济增长更多依赖传统产业，如农业、能源和制造业等。

　　从全球化的角度来看。蓝州在全球化进程中更多地参与高端服务业和知识密集型产业，如金融服务、信息技术、文化传媒等。这些产业通常具有高附加值、高收入的特点，有助于提升蓝州的经济发展水平。纽约作为全球金融中心，加州的硅谷作为全球科技创新中心，更多享受了全球化的红利。而红州的制造业和传统产业在全球化过程中面临着更大的竞争压力和产业转移风险。

　　也许，这就是美国社会撕裂的基本背景，也是当今各种思潮流变和冲撞的基本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