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如果说自发秩序，那日本近代的变化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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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耶克的自发秩序理论是其自由主义思想的核心，其基本的论断是：社会秩序并非由政府或个人刻意设计而成，而是由无数个体在追求自身利益的过程中，通过自发互动形成的自组织系统。

　　这一理论的意义在于，它从理论上澄清了人的理性的局限，在实践上为市场经济和有限政府提供了重要理论支撑。在一个行政权力越来越多干预经济和社会生活、乌托邦频频给人类的生活造成灾难的世界上，这无疑是一种更清醒的态度和认知。尤其是在一些权本位的社会中，更是可以让人们时刻保持对自负的权力的警惕。

　　但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谬误。让我们从日本现代化过程说起。

　　现代化是一个社会秩序和制度体系根本性重构的过程。在近代史上，日本就是通过社会秩序与制度体系的成功重构，走上了现代化的道路。直到今天，日本都被看作是一个后发国家成功实现现代化的典型范例。

　　那么，日本社会秩序与制度体系的重构是经由何种途径实现的？是自发演进还是人为设计？让我们来看历史。

　　我们都知道，日本的现代化始于明治维新。而明治维新主要由如下事件构成：

　　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率领舰队抵达日本，用坚船利炮强迫幕府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史称“黑船事件”。日本封闭的大门，从此被打开。从这个时候起，日本开始了一场全面的“西化”运动。他们派遣大量留学生去欧美学习，翻译西方的书籍，建立新式学堂，甚至连生活习惯都要学习西方，比如穿西装、吃西餐、剪短发等。目的就是让整个社会从思想到面貌都向现代化看齐。你说这是自发演进还是人为设计？

　　接着的是对政治制度的根本性改造。由于幕府统治威信扫地，日本的武士阶层和知识分子强烈要求推翻幕府制度，让天皇重新掌权，实行政治变革。于是，倒幕运动爆发。1868年，倒幕派成功推翻幕府统治，拥立明治天皇重新掌权。随后，颁布了《大日本帝国宪法》，建立了议会，尽管这时天皇的权力依然很大，但国家制度开始向现代化转型。你说这是自发演变还是人为设计？

　　随后，在经济上，日本开始殖产兴业。在明治维新中，日本政府大力引进西方的技术和设备，办工厂、修铁路、开矿山，然后再把这些产业低价卖给民间的大商人，比如三菱、三井等。明治维新的成功，让日本只用了短短几十年，成为亚洲第一个走上工业化道路的国家。你说这是自发演变还是人为设计？

　　日本走向现代化的第二个节点是二战战败，以及在美国主导下对日本的全面改造。其中最重要的民主化改革，废除军国主义制度，全面清除军国主义根基，重建民主国家。这当中最重要的是和平宪法的颁布。和平宪法为战后的日本，提供了一个基本的架构。

　　日本和平宪法的制订经过了多个阶段，主要由驻日盟军司令部民政局负责起草，其具体过程如下   ：

　　宪法最早由日本政府进行起草。但麦克阿瑟对其内容十分不满。于是，麦克阿瑟写了三条意见：主权在民，天皇为象征，放弃战争，并授权盟军总司令部民政局的25名青年军官在一周时间内单独起草宪法。1946年2月13日，美国方面将草案交给日本内阁，并警告日本政府不能拒绝，最终，日本政府接受了这一草案，于是就有了这部至今起作用的和平宪法。

　　接着是战后的经济重建。当时，在美军占领下的日本，经济上依靠美国“马歇尔计划”援助，优先恢复轻工业，如纺织、食品等。1949年实施道奇计划，稳定货币，抑制通胀。在社会的层面上，则推动土地制度改革。这样，到1955年，日本经济恢复至战前（1938年）的水平，GDP达5万亿日元，为“经济奇迹奠定了基础。

　　其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就不细说了。这里我只想问的是，你说这样的变革，是一种自发演进的过程，还是一个人为设计的过程？

　　但到这里，我要强调，上面所讲的只是一定范围内的道理。日本的现代化过程能够构成对哈耶克自发秩序理论的否定吗？当然不能。

　　在上个世纪90年代，我就提出早发内生型现代化和后发外生型现代化两个概念。这是两种非常不同的现代化过程。早发内生型现代化最典型的例子是英国。其特点是开始的时间比较早，现代性因子主要是在本社会内部不断生长、积累和发展的，现代化的主要动力支撑来自民间力量，政府作用较小。这种现代化进程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发的。

　　这很符合哈耶克所说的自发秩序的演进过程。

　　但还有一种类型的现代化是属于后发外生型。比如中国、日本、俄国等国家均属于这一类型。其特点是，现代化启动时间较晚，启动因素多来自于外部的冲击和外来现代化因素的刺激，其现代化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外部现代性挑战的一种自觉回应。这种后发外生型现代化带有更强的人为的色彩。如果这些社会完全依靠自发的演化，可能到今天也难以走上现代化之路。

　　可见，这是一条与自发秩序演进过程很不相同的变革过程。

　　其实，也不仅日本是如此。说到美国的制度设计的时候，人们常津津乐道《五月花号公约》。这一事件不仅奠定了北美殖民地自治的基础，而且更深远地影响了美国的建国理念。此后，公约中体现的制衡、有限政府和共和这几个核心理念，成为《独立宣言》《美国宪法》时的的基本构架。美国的独立和建国过程表明，尽管美国有着地方自治的自发传统，但来自欧洲的现代政治理念，在制度设计上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最后我想说说几点感想：

　　第一，我写这篇文章，并不是为了反驳或证伪哈耶克自发秩序的理论。恰恰相反，在经历了20世纪下半期一系列乌托邦的失败以及由此造成的深重灾难之后，哈耶克在理性面前的谦卑态度，无疑是我们需要时刻铭记在心的。自由主义是人类宝贵的精神遗产。

　　第二，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想说明，哪怕是对于哈耶克那种充满智慧的理论，我们也不能用一种教条式的方式将自由主义简化为几条社会发展的僵硬法则，更不能偏狭到处处用这个与其他理论相对立。日本的例子表明，理性的设计并不一定必然会走向乌托邦之路。

　　第三，写这篇文章，恰好是因为我看到一位前领导人的一句话话。有人问，你比较认同哪个经济学学派的观点？他回答说，你们做学问的可以有各种学派，但我们做实际工作的，往往是这个用一点那个用一点。这句话给我们的启示是，世界是复杂的，不是用几个条条就可以概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