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激进左翼在走向歧途，保守主义也在变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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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时间，总是有人在不断告诉我们：西方已经被白左祸害得不成样子，川普所代表的是一种保守主义的力量，他们在竭力将西方从白左的手里解救出来，即使有时候手段粗暴一点，但沉疴下猛药，也无可厚非。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可以看看一位保守主义者是如何看这个问题的。这位保守主义者，就是布鲁克斯。大卫·布鲁克斯（David Brooks，美国著名保守派作家，《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大西洋月刊》执笔人。下面的观点来自他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的《我早该料到保守派运动有另一派，他们获胜了》（在《大卫·布鲁克斯的几个观点》中，我介绍了他对左派的批评）。

　　布鲁克斯在介绍自己的心路历程时说，我在 1980 年代加入保守主义运动，那时我曾先后在《国家评论》、《华盛顿时报》和《华尔街日报》社论版工作。

　　现在回过头去看，那个年代的保守阵营中，其实有两种人：保守派和反动派。那些保守派在认真研读米尔顿·弗里德曼、詹姆斯·伯纳姆、惠特克·钱伯斯和埃德蒙·伯克的著作，并将将写作、供稿于知识分子杂志作为人生方向。而反动派的目标则只是想激怒左派，他们蔑视任何非反建制右翼的人。这些人更倾向于电视和广播的喧闹场。

　　布鲁克斯说，可悲的是，我竟然没有预见这一切，如今才真正明白，这之间的区别极其重要。

　　现在回过头看，早在1986 年 1 月，布鲁克斯称之为反动派的那一支，就暴露了他们的本性。当时，一群达特茅斯学院的进步学生为了抗议种族隔离制度，在校园里搭建了一排棚屋。而某晚，12名学生突袭这些棚屋，用大锤将其摧毁，其中大多数人都与右翼的《达特茅斯评论》有关联。

　　布鲁克斯在回想当时的感受时说，那时候我就震惊了。夜间带着大锤突袭，听起来更像是盖世太保的行径，而不是伯克式的保守主义。但尽管如此，保守派知识分子对这件事情并没有给予足够重视，总以为这样的人称不了气候。

　　然而，正如布鲁克斯所说的，历史偏偏向他们微笑了。这些被传统的保守派看不起的一拨人，后来真的成了气候，不但成了气候，甚至天下仿佛成了他们的天下。

　　布鲁克斯描绘了这样的一种情景：

　　一位右翼出版商曾告诉我，卖得好的保守主义书籍不需要写得好，只需要写得足够冒犯左派，就能让反动派群起声援，然后一哄而上去买。“打击自由派”成了可变现的商业模式。这些沉默者最终掀翻了整张桌子。当然，左派在这方面确实也帮了他们一把。

　　但事情的演变并没有到此为止。

　　布鲁克斯自己造了这样一个词：伪民粹主义。尽管我并不认为这个词很准确，但这个词可以解释民粹主义的进一步走向。他说，川普是打着“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民粹主义旗号，利用工人阶级的怨愤上台的，但他实际执政的风格却是（佛州）棕榈滩式的精英主义。他的团队很多人毕业于藤校，他称之为是“藤校虚无主义者”，是《达特茅斯评论》中那些精英恶少的精神继承者。他们不想着如何帮助工人，反而专注于与同为精英的左派展开“内战”。

　　结果是，制造了一种将自恋和虚无主义混合在一起、能够腐蚀一切信仰体系的强酸。

　　布鲁克斯说，在川普主义的圈子里，许多人高调自称是基督徒，但他们并不怎么谈论耶稣；他们胸前挂着十字架，心里却住着尼采。它崇拜异教的美德：力量、勇气、荣耀、意志和自我主张。他们把自己视作是尼采笔下的超人。而那些关于正义、和平、爱与文明的基督教虔诚言辞，仿佛成了他们的枷锁。

　　布鲁克斯说，川普式虚无主义已经肢解了保守主义。这届政府中的人并不是保守派，他们是保守主义的反面。真正的保守主义者曾信仰稳健而渐进的改革；而马斯克推崇的是鲁莽、瞬间的破坏性革新。保守主义者曾相信道德规范可以约束人、文明化，并培养人向善；川普主义却在每一个方向上都践踏这些规范。

　　特别值得玩味的是下面这一段。布鲁克斯说：他告诉你，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不仅傲慢，更是邪恶的。他告诉你，一切都快塌了，你生活在文明的边缘。这种叙述令人上瘾：末日迫在眉睫，你的人生因此有了意义与紧迫感。一切都坏了——所以烧掉它吧。

　　这段话我琢磨了半天。在这里面，我理解了川普支持者的激情、狂热、偏执是来自哪里。不只是川普对就业和生活改善的承诺，而是赋予他们狂热的崇高意义：你们是拯救正在坍塌的世界的参与者，你们是击碎邪恶的战士，你们不是卑微而是伟大。

　　于是，美国开始进入这样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的特征是民主衰退和国际孤立。他们在向同情和正义宣战，善良的品质在被抛弃。在他们看来，道德是给傻瓜准备的。强者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如果说他们的心目中伟大的理念，这个伟大不过是创造一个冷酷无情者可以兴旺发达的世界。

　　而这意味着要摧毁一切可能制约强人权力的制度或安排。法律的规则，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际的，都限制了权力，因此必须被肢解。真相本身也是对权力的制约，因此必须被抛弃。谎言，成为了国家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