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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文:卡扎菲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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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0 19:53: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卡扎菲的秘密:上

  我认识陈州是在2019年冬天北京三里囤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北京那时候满城树叶尽落,空气萧瑟,与我长年久居的岭南四季尽翠的风景颇为不同。那天我走进餐厅的时候,先一眼看到了波王,再就看到他旁边的陈州。

  从上次伊朗小别后,波王也是第一次回中国,他年轻的波斯太太正在北京攻读中文,他过来看望妻子,看到我发朋友圈在北京有事,他便约我来,说要介绍一个人认识。

  我刚进门,波王就向我遥遥招手,我过去坐在他对面,寒暄了两句,见到他旁边坐着一个枯瘦的年轻人,约莫刚三十岁,清瘦,短发,皮肤微黑,五官端正,发际线和波王有得一拼。

  波王指了指这个年轻人说:“他叫陈州,潮汕人,精通阿拉伯语。”又指了指我,“这个就是卢彦祖。”

  我们点了些吃食,便放下菜单攀谈起来,波王说他在中东华人群里认识的陈州,吃一惊,因为没有见过比他阿拉伯语更好的人了。陈州有点不好意思,颇腼腆,说他也没见过波斯语比波王更好的人。

  我问他怎么去的中东,陈州说胡里胡涂就去的,跟着亲戚在那边的中餐厅做厨师,他说自己潮汕菜烧得不错,我点头说我也很喜欢潮汕菜,感觉顺德和潮汕的东西是全中国最好吃的,哪怕我是一个湖南人。

  陈州经不起人夸,一夸就脸红,他说波王一定要拉他来,他还没看过我写的东西。

  波王说卢彦祖今晚你一定要请客,陈州有很多故事,很精彩,他在利比亚做中餐厨师,还见过卡扎菲。

  我瞬时来了兴趣,我说你快说说,很想听。

  陈州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波王一眼,波王说你说就是了,看我干嘛。

  陈州转过头,目光穿过餐厅的落地玻璃,望向北京街道边的一棵棵槐树,组织了一会语言,才开始说话:

  我高中念完就不想念大学了,除了英文不错,我科科成绩都差,特别不想读书,特别想去社会上闯荡,先经人介绍,去惠州一家海鲜餐馆里帮忙,那家餐馆在惠州双月湾一处网红酒店旁边,对的,就是那个很有名的网红酒店,旁边就只有七八家餐馆,因为来那家网红酒店住的都是有一点钱的人,周围要去别的地方吃饭很麻烦,要开车走很远的路,酒店的客人就只有来我们这吃饭,我们卖价比普通饭店贵30%左右,客人觉得这是旅游区也好理解,我们几家馆子都在比赛宰客人,我那时候在后厨帮忙,看见客人在前面点了一条活鱼,我们做伙计的当着客人的面称好,但客人只要没有盯着我们杀鱼的,我们就会去后厨把活鱼换成冰鲜的鱼这样,冰鲜的价格比鲜鱼要便宜,就各种小手段,成本一下少了好多,好多好多,然后给客人做好端上去。

  海鲜这个东西,新鲜的是一个味道,冰鲜的是另一种味道,我们的厨师也很差劲,东西弄熟了就行,食材又捡最便宜的买,这里的客人吃完以后都骂骂咧咧地走了,有一些客人还会说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海鲜。

  因为是旅游区,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不用担心回头客,这黑心生意也维持得下去。

  这家酒楼开了两年,昏天黑地的也不知道赚了多少钱,后来有一天有个客人实在忍不住了,买单时说我们东西难吃得跟屎一样还卖这么贵,砸了我们的收银台,砸完后跑得飞快,居然没抓着,我们老板才有点良心发现,他就想叫几个伙计去找业内大厨好好学点厨艺,为了防止我们学好手艺跑路,他扣了我们每个人半年的工资,还签了合同,说好学成后每个人要给餐馆至少干三年,否则要赔十万块违约金。

  大家一看条件这么苛刻,都不想去,我家里穷,那时候特别想出人头地,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被老板安排回到老家,跟着一位有四十年烧菜经验的大佬学厨艺,我们都是下跪磕头拜过师的。

  我师傅在这行挺牛逼的,好多人算是他徒子徒孙,我读书不行,烧菜还算一把好手,学了半年略有小成,干厨师每天要站着工作,都是火啊油啊,也比较辛苦,我也算不上很喜欢这份工作,但是也能接受。

  半年后本来是要回餐馆上班的,有一回我亲戚来我们家吃饭,我下的厨,他说我做菜不错,推荐我去找一个叫高叔的人,可以给高薪,我说我有签合同的,他说你去问问又不会掉根头发,还给我一个电话号码。

  我就打了个电话过去问,那人叫我去潮州迎宾馆见他,我第二天坐车过去,见到一个四十岁的大胖子,胖得超乎我想像,像个滚动的圆球,我就没见过比他更胖的人,他见我是一小孩,先乐了,然后叫我烧几个菜吃,我烧出来他尝了尝说还可以,问我愿不愿意出国工作,我说我签了合同的,他说合同就是个屁啊,你去了国外谁找得到你。我问他多少钱一个月,他说能给我八千一个月。

  那年我才19岁,在餐馆里端盘子也才1500一个月,突然有人要给我八千,我就懵了,觉得这钱也太好赚了,颇有些心动,我问他是去哪个国家。

  他说:利比亚。

  我那时候连利比亚在哪个洲都不知道,也很怕他是人贩子,回家就跟爸妈商量,爸妈跟我家亲戚很熟,也不是太放心,又把亲戚拉来问东问西,我亲戚说利比亚如何如何富有,再说他在国内也不会跑,问了三四天,最后我亲戚被问烦了,说你们别TM找我了,再问这事我不管了。

  我们就信了,全家决定让我去利比亚打工。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始前,我跟高叔坐飞机到了的黎波里,去到一家高端俱乐部上班,专门负责做潮汕菜。

  那家俱乐部非常奇怪,隐藏在的黎波里市中心,到了那里我才发现一共有30个厨师,两个人住一间房,各个国家的都有,成天无所事事,也不是每天要做饭,每个人都有一手绝活,有的人擅长做越南菜,有的人擅长做墨西哥菜,有的人擅长做法国菜,大家只能用简单的英语沟通。

  跟我一起住的是个墨西哥厨师,三十岁,没结婚,会画很漂亮的素描,也会弹吉它,那时候没有翻译软件,我们沟通起来十分困难,说一句,消化半天,再说一句,再消化半天。他性格十分热情,经常做墨西哥Taco、Nachos给我吃,我就用牛肉炒芥蓝、酸辣青蚝回报他。

  的黎波里被罗马人、拜占庭人、西班牙人、英国人等等都占领过,在城里留下过各种各样的古建筑,它又是港口城市,北边就是大海,所以很美很美,不用做菜的时候,我特别爱去老城区瞎逛,我那时候主要干两件事,一是存钱买了部单反到处拍照片,二是学阿拉伯语,我那时才发现自己很有语言天赋,周围又没有中国人,我被逼着说当地话,一年以后我就能说一口还不错的阿拉伯语,也通文字。

  的黎波里街头主要是卖小沃玛,一种煎饼鸡肉卷,那时大概是5块钱人民币左右,味道还不错,他们平时吃鸡肉,有客人来了就用羊肉招待。原先城里有四家中餐馆,我一家家都去吃过,跟一个福建老板相处最好,找不到食材会去问他们要,现在大概只有一家叫“满意得”的还在,但那里没有人会做潮汕菜,我们在那大概每周会工作两天,我每次要做5到10个菜,尽量变着花样做不同的菜式,想不起某个菜怎么做,就打电话给师傅请教,如果有要用到猪肉的,我就换成鸡肉或者牛肉。

  我们从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来吃饭,只见到外面有时停满了豪车。

  有一次,的黎波里下起了大雨,当天我们都有工作,我做了一份石榴鸡、一份白果甜芋泥、一份粉粿、一份生坎龙虾、一份七菜冻鸭丝(陈州一边说,我和波王一边咽口水),过了十分钟,负责管理我们的总监来到后厨,说那份粉粿和石榴鸡你再做一份,这是第一次要我再做一次菜,我也有些好奇,但听他们的重新做好,过了一会,总监又来到后厨,说白果甜芋泥也再做两份。我又依话做了两份。

  过了一会,总监说有人想见见我,他表情颇严肃,好像是什么重要人物,我就跟着他出去,一直来到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面还有人正在用餐,一个三十岁出头,蓄着浓密胡蓄、一头卷发的清瘦阿拉伯人看到我过来,站起来向我拍了拍我肩膀,居然用中文说:你好。

  我当时有些慌乱,用阿拉伯语问候说:املآوسهلآ

  我们同时愣了一下,不由得又突然笑出声来。

  那个人只会这一句中文,他说他很开心,父亲替他找了一个潮汕厨师,他十几岁时去中国旅游过,对潮汕菜一直念念不忘,他说也没想到厨师这么年轻。

  最后他给了一小卷捆好的美金给我,总监毕恭毕敬带着我下去,我在路上数了一下那卷美金,竟然有1500美元,我一时惊呆了,问总监这个人是谁?

  总监很严肃地讲:他是卡扎菲上校的第五个儿子,名叫穆塔辛·比拉·卡扎菲。

  我就这样认识了卡扎菲的儿子。

  陈州说到这里时,我们的菜已经上来了,都是些意面、披萨之类,我吃了两口,并没有感受到美食的好处,放下刀叉说好像选错餐厅了,波王点头说是他的错,他就不该选这样的餐厅,应该选家粤菜馆的。

  我说:“是潜意识里总是觉得西方文明的一切更优雅、更有情调吧。”

  波王看了看菜单上的价格,皱着眉头说:“也更贵。”

  然后我问陈州:“卡扎菲是怎样看西方文明的?”

  作为一个潮汕菜厨师,陈州似乎也颇嫌弃这里的食物,他把嘴里的披萨先耐心嚼完,喝了口水,接着讲他的人生故事:

  我其实跟卡扎菲打交道并不多,只见过几次,倒是跟穆塔辛交往多一点。

  在那次餐厅见过以后,穆塔辛总是要把我带在身边,那时穆塔辛刚开始掌管国家安全委员会,已经同他父亲一样是上校军衔,负责统领保卫卡扎菲的安全,在军队里有一定的声望。

  他时常在全国各地视察情况,不管去到什么地方,为了能吃到潮汕菜,他都喜欢将我带在身边开小灶,他甚至给我加了工资,在2009年我20岁时,就能拿到月薪3万人民币左右。

  有了钱之后,我把财力都投入到摄影当中,大家都知道,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我买了各种各样的镜头:人像镜头、微距镜头、广角镜头......每次跟他出门,我就到利比亚各地玩摄影,大包小包带一堆东西。

  有一次他看着我上飞机时带着那么多镜头,很有兴趣,跟我聊起了摄影技术,原来他也是一个摄影发烧友,只是工作太过繁忙没办法玩拍摄,我们在飞机上一直聊构图和白平衡什么的,穆塔辛已经跃跃欲试,想要跟我实战切磋一番,那趟飞机直达米兹达,下了飞机后我们就去沙漠深处拍夕阳,连工作都不管了。

  利比亚90%的领土是由沙漠构成,在我这个潮汕人看来风光十分罕见,我跟着穆塔辛在沙漠深处拍摄了许多一生都再也见不到的美景,我的阿拉伯语越来越流利,他也慢慢学会了说几句中文。

  有一次在哈拉拜我给他备好晚宴,他把我介绍给当地权贵,这时当地人问起一个他们十分困惑的问题:“你们中国人都会功夫吗?”

  “会的,”我严肃地点点头,然后学着1997年TVB版《天龙八部》里萧峰的样子摆了个POSE,哈哈比划了两下,口里喊道,“降龙十八掌。”

  掌声发出去的时候,我嘴里还会“轰”地一下配音。好像我也跟黄日华一样自带BGM出场。

  这些利比亚人知道我在开玩笑,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在利比亚呆了两年后,我跟穆塔辛竟然成了朋友,因为他是卡扎菲的儿子,所有人都对他小心翼翼,只有我是个中国人,他不用在我面前维持利比亚领导人之子的形象,也不用时刻端着放不下架子,跟我聊天时他似乎更轻松一些。

  卡扎菲有七子一女,大儿子叫穆罕默德,是他前妻所生,垄断了利比亚的电信业务;二儿子叫赛义夫.伊斯兰,1972年生,从小在欧洲长大,会英、法、德三门外语,他十分喜欢欧美,常劝自己父亲从不跟西方作对;三儿子叫萨阿迪,天生球迷,在意大利联赛踢过球,唯一的爱好是养狮子;四儿子叫汉尼拔,脾气暴躁,痛恨欧美国家,曾经在瑞士犯过事,被瑞士逮捕,卡扎菲因为这件事将瑞士人的公司全赶出了利比亚;他第五个儿子就是穆塔辛;第六个儿子叫赛义夫.阿拉伯,是个花花公子,纨绔子弟;第七子一直在俄罗斯接受军事训练,很少回国。他唯一的女儿艾莎主要在国内做点慈善事业。

  他这些儿子里,穆塔辛最为成熟稳重,我当时确实有问过他,怎么看待西方文化。

  他只说:“能用则用。”

  然后再没有多言。

  我一直在穆塔辛周围生活,但他从不让我和卡扎菲碰头,我只在公共场合见过卡扎菲讲话,直到2009年11月,我终于见到了卡扎菲本人。

  能见到卡扎菲,是因为妮尔麦。

  陈州说到这里,忽然不再说话,他停下来,呆呆地望着餐厅远处的一盏吊灯,良久良久,他才伸出食指,蘸了点杯子里的矿泉水,在饭桌上写下一行英文:Ni‘mah,和一行简短的弯弯曲曲的阿拉伯文字,应当是妮尔麦名字的阿拉伯文。

  他写字时,手指在微微颤抖。

  等到他写完最后一笔,收回手指,才缓缓着继续讲下去。

  我认识妮尔麦是因为穆塔辛的女朋友瓦妮莎.海斯勒,她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是美国人,小时在华盛顿长大,14岁时回到意大利,16岁时成为欧洲顶级超模,不过她只是穆塔辛众多女友之一。

  除了摄影,作为年轻人,我和穆塔辛还常在一起玩PS游戏《波斯王子》,他十分十分喜欢这款游戏,宫殿里的一面墙都被《波斯王子》的绘画铺满,有一次在玩游戏时,我随口问他一个月生活费要花多少钱?他说差不多200万美元(约合当时1500万人民币)。因为钱太多,他身边超模女友多如牛毛,但海斯勒是他最为疼爱的一个,穆塔辛普通的女朋友一周到半个月就会换人,只有海斯勒跟他已经交往了四五年时间,穆塔辛花了很多钱将她捧上杂志封面、电视访谈,还投资电影公司只为了让她主演《高卢英雄大战凯撒王子》,对她很是用心,她从17岁就跟穆塔辛腻在一起,是卡扎菲家族常客。

  海斯勒来往得多了,我们俩慢慢也就认识,2009年11月3日,海斯勒同穆塔辛到地中海沿岸一栋别墅度假,中午起床在别墅草坪用餐时,海斯勒问起妮尔麦去哪了?好久没见到她,没有人接电话,来利比亚也见不到人,她给妮麦尔带来一串项链想送给她。

  这处别墅不是我们常来的地方,没有固定的家佣,我这个厨师做好饭菜时要亲自端上来,因此听到了海斯勒说话,穆塔辛看了我一眼,说妮麦尔被关起来了......我放下手中的古法烧响螺便走了,没听到后面说什么。

  吃过午饭,穆塔辛叫我去准备冲浪板,要带我学习冲浪,我第一次玩这项运动,又新鲜又兴奋,海斯勒说没有妮尔麦在一点也不好玩,利比亚就只有她一个有趣的人。穆塔辛说我不有趣吗?海斯勒冷笑说你只有在晚上才有趣,穆塔辛假装发脾气,上去一把扛起她就冲向沙滩,两个人嘻嘻哈哈在沙滩边打闹成一团。

  尽管从小熟识水性,我对冲浪却是一窍不通的,只玩了一会还是决定去干我摄影的老本行,帮穆塔辛和海斯勒拍了一堆海边亲蜜照,俩人玩累在长椅上休息,我也在旁边摁快门,海斯勒又说起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妮尔麦,要穆塔辛叫她过来,穆塔辛说他没有办法,海斯勒说在利比亚你居然没办法?穆塔辛说是的,这次妮尔麦做错了事,我也没办法。

  穆塔辛说:他说了,只要是利比亚人,都要离妮尔麦三个手臂的距离。他发了那么大火,我也不敢见妮尔麦。

  海斯勒说,可我是意大利人,我才不是你们利比亚人。穆塔辛说你将来可能是利比亚人,海斯勒甜甜地笑起来,亲了他一下,然后指着我说,这个厨师是中国人,他去替我送项链,总可以吧?

  穆塔辛回头看了我一眼,想了想说陈州确实可以。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他们俩推去见妮尔麦,海斯勒将一份礼盒交给我,说里面是一串宝石项链,千叮万嘱是她送过去的,去之前穆塔辛还叫我做一份鱼生送过去,说是“妮尔麦很爱吃鱼生”。

  潮汕鱼生很是考验刀工,我切鱼生的手法有些荒废了,回去后找到福建馆子的老板买回来几条草鱼练手,切得均匀薄嫩,才带着吃食和项链,去找妮尔麦。

  妮尔麦也住在的黎波里,离穆塔辛的住处只有十几公里,是市郊一处单独的两层小院,周围散落着一些其他人家,显得颇荒凉,房门口有两棵枣椰树,站着三名持枪守卫,表情严肃,好像她是被软禁在家的样子。

  的黎波里的11月跟中国的春天差不多,约十几二十度,那天天气晴好,我带着东西径直进了院门,守卫也不拦我,倒有个十几岁的阿拉伯小女孩出来迎我,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是海斯勒让我送礼物来,穆塔辛还叫我送点吃的来。的黎波里很少有中国人,那小女孩上上下下十分好奇着打量我,收了礼物和做好的鱼生进去,叫我在院子里等一会。

  我百无聊赖地站在院子里,东看看西看看,正闷得慌,过了十分钟,那小女孩从屋子里探出头来,说中国人你过来一下,妮尔麦找你。

  我就跟着她进了门,见到屋子里装修得颇现代,不像个阿拉伯人的房子,中间有一张宜家常见的小餐桌,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坐在餐桌前,正在吃我的鱼生,生得大脑袋大眼睛,睫毛又黑又长,鼻梁高挺,一头乌发都快拖到地上,只是面色略有些枯白,应当就是妮尔麦了。

  她见我进来,指了指桌上配鱼生的酱料说:这是你配的吗?我说是呀。

  妮尔麦说:我还以为是日本鱼生呢,看到这个酱料又不像。

  我说:这是中国潮汕的鱼生,配的是我师傅独家的酱料。

  妮尔麦说:那就是了,这酱料味道有点奇怪,我吃不惯,我听说穆塔辛有一个特别喜欢的中国厨子,就是你罗。

  我说:就是我呀。

  妮尔麦拿叉子挑起一片鱼生,举在半空说:你刀工不行啊,有的厚有的薄,切得不够平整。穆塔辛还时常夸你呢,原来也就这样啊。

  我从不喜欢跟人争辩,只说:我一直做得一般。

  妮尔麦说:我吃过意大利菜、法国菜、秘鲁菜,西班牙菜,别人家的刀工比你扎实得多,你这种手艺,穆塔辛居然喜欢你。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可能这里就我一个厨子会做这种菜吧。

  妮尔麦不接我话,低头将海斯勒送她的礼物拆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金链子的蓝宝石项链,她也没多看,将宝石拿在手里观赏了一会,又放回去,连盒子带首饰都扔在地下,冷笑说:虚情假意。

  我见她这样失礼,一时颇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妮尔麦又说:上校不会再喜欢我了,你们也不用这样亲近我。喂,中国厨子,这是喀什米尔的蓝宝石,值7万美金,我看你做菜虽然一般般,但我也没尝过你们这种食物,你每天做三道不同的菜给我送来,连送一个月,不许重样,我尝个鲜,这串项链就送给你啦。

  我对7万美金颇有兴趣,但也不敢轻易去收穆塔辛女人的东西,正在犹豫,妮尔麦冷笑说:你们中国男人都这么懦弱么,不像我们阿拉伯勇士,再说这事我不对海斯勒说,也没人知道......

  我当时年轻气盛,受不得激,说送就送,明天就送。

  送出门时,那小女孩跟我说:妮尔麦嘴可刁呢,她年纪虽小,却是我们利比亚大名鼎鼎的美食家,上校以前常带她吃饭,就是喜欢看她评菜,你要用心做。

  为了不给我大潮汕人民丢脸,回去后我先把潮汕菜所有品种都列了个表,感觉主菜不够,小吃类也添了进去,第一天先给她送了白果焗鲍鱼、梅汁蒸鲈鳗、蚝烙,第二天给她备了反沙香芋、普宁豆酱煮带鱼、松茸菇花生才甫,第三天备了拌鲜蚝、鲍汁焗金瓜、芙蓉炒翅,每天依此都不重样,使出全身本领伺候,好就好在我工作的地方是全利比亚最牛逼的厨房,什么食材都有,而且你做菜总监根本不管你,当然他也不敢管我,实在有买不到的食材,比如普宁豆腐,我就叫师傅帮寄一点过来,那时候国际速运还没有这么快,妮尔麦吃到普宁豆腐的时候,一个月都快结束了。

  但从第一次见过妮尔麦后,她后面就没再让我进屋,都是送到院子里,那个叫热嘉的小女孩收了东西,就把我打发走了,第二天再去送时,热嘉再把洗干净的菜碟送回给我,我问她妮尔麦吃了后什么反应,她只说还好吧。

  从11月4日开始给妮尔麦送饭,一直送到11月29日,那天带了蜜汁天麻拼生腌膏蟹、盐煲熟什鱼、榄菜牛肉饭送去......

  陈州说到这里,还没讲完,波王突然打断他说:“不对。”

  陈州说:“怎么不对?”

  波王想了一想,说:“你一定很喜欢这个妮尔麦。”

  陈州说:“你......你哪里看出来的?”

  波王说:“你要是不喜欢他,怎么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每一道菜的名字?”

  陈州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

  波王趁胜追击:“你一定是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了是不是?你看我猜得对不对?”说完,又“嘿嘿嘿嘿”地笑起来。

  陈州说:“是啊,我见过利比亚很美的女生,扎卡菲有个女保镖,美得教人不敢多看第二眼,但都没有妮尔麦这样教人......教人......”他一时想不到用什么词汇来形容,急得拿手指轻轻敲着桌子。

  “朝思暮想。”我帮他圆了个词。

  “对对对,朝思暮想。”陈州说,“她身上气质特别奇怪,有点冷,又有点傲慢,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晕了头了,天天都想见她,想得睡也睡不着。热嘉不让我再进她房子后,我总是好失落,总想看看她吃了我做的菜,喜欢不喜欢?中意不中意?可是热嘉总不让我再进去一步。”

  “直到2009年11月29日?”我问他。

  “不是的,”陈州说,“29号那天,我也没见到她。”

  接着,他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那天热嘉收了饭菜,说叫我等下,她将饭菜送进屋子,回站在院子里,悄悄说:陈州,你做的饭菜还是不错的,妮尔麦其实有很严重的厌食症......我说:哦,难怪上次见她面色有点不太好。热嘉说:是啊,但你做的东西,她还是能吃一点的,她平时很得大校喜欢,因为吃得太多,曾经胖过一阵子,好胖好胖,后来吃太多,对食物反胃,得了厌食症,又瘦下来了,但现在也麻烦了,她瘦得跟小马驹一样了,大校也不太来找她了,她说自己吃过什么意大利菜、法国菜、秘鲁菜,西班牙菜,那是嘴硬呢,一样都吃不下去,就你的菜她会吃一点点。

  热嘉又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好吃的,妮尔麦是好了一点点,但还是吃得太少。

  我回去就想,我们潮汕到底什么东西最好吃呢,想来想去想不通,打电话问师傅,师傅说,最朴素的东西最好吃,当然是我们大潮汕的手打牛肉丸啦。你要精选上乘的黄牛腿肉,不能用水牛肉,剔去牛肉膜、牛筋,切小块反复捶打,现在都是用机器在打了,很少手打了,手打力道跟机器不一样的,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手打太慢了,现在没有人用心做了,你用心做出来的牛肉丸,就是我们潮汕最好吃的东西。

  我觉得师傅说得对,现在没有人做这么低效的美食了,真正好吃的食物,是要用心去做的,手工确实很慢,但出来的都是精品。我就下定决心,认认真真为妮尔麦做一回手打牛肉丸。

  那几天我不再给妮尔麦送饭,我已经不再关心能不能拿到那串项链,只关心妮尔麦能不能吃好。我专心在厨房研究牛肉丸,将牛肉打成牛肉酱极耗体力,至少要敲打1400次,我每天练习,打得汗透衣衫,牛肉的香肉才锁得住,之后我又反复测试,在牛肉里面加精盐、生粉、胡椒粉、食用油、蒜蓉粒、鸡精等等再打,但总觉得不够弹滑,又打电话去打扰师傅,师傅年纪大了,对我耐心还不错,又解释说还要再加少许淀粉、冰水、小苏打粉,肉的粘质才会更强,肉酱抓起来不会掉。

  我反复测试比例,牛肉丸终于做得弹性十足。

  但不知道为什么,连续做了好多次,总是味道不够好,没有我以前吃过的一流牛肉丸的味道。那时候我已经三天没给妮尔麦送饭了,心里十分焦虑,急得在厨房里摔了锅铲,无奈之下又去求师傅。师傅在电话那头也想了好久,问过我做牛肉丸的诸多细节,感觉都对,问了半天,师傅猛地想起来,问我牛肉在哪买的?我说在的黎波里的市场,师傅说牛肉是冰鲜的吧,我说是。师傅说那就对了,好的牛肉丸,从屠牛到做成丸子上桌,不要超过六个小时,否则牛肉会排酸变硬,我们潮汕菜的精髓,就是在“鲜美”两个字,一定要鲜,才够美。

  我听完恍然大悟,过程都对,就是食材不够新鲜,第二天一大早,凌晨四点多我就去守在的黎波里的牛市,亲眼看到屠夫杀了头黄牛,买下一块腿肉迅速打车回到厨房,切肉、捶打、加料、再捶打、捏成丸子,再下清水煮。

  做完收工时,大概是上午九点,我尝了一下味道,十分满意,又打车直奔妮尔麦家,下车后我气喘吁吁抱着牛肉丸往她院子里跑,门口的守卫见到,都一脸蒙。

  热嘉那时正在院子里,见到我进来,她有些生气,说都过了三天了,你没送菜来,项链不归你了。我说我做了很好吃的东西,让妮尔麦尝一尝吧。热嘉说你走吧,妮尔麦说不吃你的菜了。我说尝一尝吧,将手里的牛肉丸端了过去,热嘉很不耐烦,一挥手,将我的牛肉丸连碗都打翻在地上,辛辛苦苦做好的牛肉丸,滚得满地都是,我赶紧过去将汤碗捧住,里面汤水和丸子都洒在地上,只剩一颗牛肉丸还在咕溜溜地转。

  我急得脸上都发烫了,端着那碗说:让妮尔麦尝一尝吧,真的很好吃的。

  热嘉看我可怜,端着碗进去了,我就站在院子里,一直等她,好像过了好久好久,热嘉终于出来,但她神色有些变了,语气也轻柔了些,她说:你进去吧,妮尔麦要跟你说话。

  我终于又重新走进了那间屋子,妮尔麦坐在餐桌前等我,面前还有一点点没吃的牛肉丸,她说:陈州,这个丸子怎么这么弹?这么香?你是怎么做的?

  我把这些天的事情细细跟她说了一遍,讲了牛肉丸来历的前因后果,最后我说:

  做得好吃,只是因为用心。

  妮尔麦便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妮尔麦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她说:你坐下来,给我讲一讲你们潮汕人的故事吧。

  从那一刻开始,我和妮尔麦之间,那堵陌生人的墙就融化了。

  那天我在妮尔麦的家里一直呆到傍晚,妮尔麦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她把我们潮汕人的生活细节都问了个遍,中午时,她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顿法餐,一份白葡萄酒煮贻贝、一份迷迭香煎三文鱼,以及一份红酒炖牛尾,原来她不仅会品评,也会亲手做菜,厨艺极好,我吃得干干净净。

  傍晚离开她时,她竟有些不舍,亲了亲我的嘴唇,这是我第一次被人亲,整个人都要化了,她将海斯勒的那串蓝宝石项链塞在了我手里,叮嘱我放在口袋就好,不要让门口的卫兵看到,还说明天再送牛肉丸来吃,她要讲一讲她的故事给我听。

  “那你以后不是得天天送手打牛肉丸过去?”波王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陈州。

  那时已经是北京晚上九点,我们在这间餐厅里聊了一个多小时,食物也吃得差不多了,但我们三人还死不要脸占着一张桌子,旁边的服务员用不耐烦地眼神看了我们好几次,有几次故意假装过来添水,有意无意地看一看水单,再看一看我们,暗示我们影响到餐厅的翻桌率了。

  为了不被服务员赶出去,也不破坏陈州讲故事的气氛,我赶紧叫服务员拿菜单上来,又点了几样小吃。

  “没有,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给妮尔麦送牛肉丸了。”陈州语气突然低沉,好像看到了记忆深处的伤口。

  “慢慢讲,”我点好小吃,将菜单放下来,“今晚吃到这间餐厅打烊,我也要听你把故事讲完。”

  陈州看了我和波王一眼,他的眼神忽然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那天晚上深夜,我就见到了卡扎菲。”

  我回到俱乐部后,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的,有一种不太真实的奇幻感包围着我,心里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只想着明天再早一点见到妮尔麦,只要一想到她,心头就甜丝丝的。

  和我同宿舍的墨西哥厨师那晚在练吉它,我忍不住和他学唱了半晚的墨西哥流行乐,一直闹腾到晚上一点才睡,才刚刚睡着,猛听到一声巨响,我们宿舍门被人猛地砸开了,我和墨西哥人都惊得坐了起来,几个手持冲锋枪的士兵闯了进来,举着亮晃晃的手电筒对着我们的脑袋,我们厨师总监被人从后面一把推了进来,他头发凌乱,满面张惶,伸手指了指我,几个士兵就过去粗暴地将我从床上拖了下来,我当时只穿了条短裤,一件背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个人上前捂住我嘴,上前将我双手反铐,又使一个头罩将我罩住,将我架起来就走。

  周围只听到墨西哥人的惊呼声、脚步声、厨具打落在地的咣啷声,汽车发动机的点火声,几个士兵也不说话,将我扔到了一辆车上,几个人摁着我的头,叫我蹲在车上,我不敢反抗,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心里面全是恐惧,车子行驶了好一段时间,停了下来,我又被拖下车,架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当时我赤着脚,感到脚底下已经是冰凉的大理石,情知到了当地富贵人家,摸索着走了十几分钟,头罩被揭下来,见到自己站在一处大殿里头,四下装饰极尽奢华,但大殿中间居然放着一顶高大的帐蓬,穆塔辛就恭恭敬敬站在帐蓬旁,他旁边另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光头阿拉伯人,我认得是卡扎菲的二儿子赛义夫,那些士兵放下我,掉头就走,穆塔辛见到我穿着短裤带着手铐进来,丝毫也不奇怪,向我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示意我也站过去,我猛地想起卡扎菲爱睡在帐蓬里,出去住酒店时还要求酒店搭起帐蓬才肯睡,不由得全身都在发抖,呼吸急促,脑子里一片混沌,哆哆嗦嗦着站在他身边,忐忑不安等待着事情发生。

  走近那帐蓬时,才听到里面一直有动静,那是女生鼻腔发出来的娇喘声,混合着男性喘着粗气含含糊糊的声音,接着那女声越来越急促,男声越来越激昂,女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整个大殿里都是咿咿呀呀的声音回荡,我顿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时觉得尴尬极了,但穆塔辛和赛义夫面不改色,依旧站得笔直,好似已经见怪不怪。

  过了好一会,女声抖得爬高,男声也应声而落,帐蓬里只有低声喘气的声音,穿衣服的悉悉索索的声响,过了一会,帐蓬门拉开,一个戴着贝雷帽,穿着一身军装的年轻阿拉伯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皮肤细腻,光彩照人,美得让我不敢再多看一眼,嗯,可能是我一生见过的生得最美的人了,抖然见到门口有三个男人,猜到我们已听了好一会,脸上一红,低着头快步走了。

  我突然想起卡扎菲有一队美女保镖,心想莫非这女孩子就是保镖中的一个。

  跟着听到有人一声咳嗽,卡扎菲穿着一身阿拉伯传统长袍,从帐蓬里走了出来,穆塔辛和赛义夫先立正行了个军礼。

  我一时慌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赶紧低下头,不敢直视。

  卡扎菲身高1米83,目光像老鹰一样锐利,他统治利比亚四十年,言行举止都有一股习惯发号施令的威仪感,见到两个儿子,他只是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说:

  “穆塔辛,我的儿子,我深夜召你们来问话,你要直说,你生活在利比亚这么多年,你说我是不是一个暴君?”

  穆塔辛说:“当然不是。”

  卡扎菲又说:“你今年见了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她说什么?劝我不要做一个暴君,做一个人民爱戴的君王?我难道不受利比亚人民爱戴么?”

  穆塔辛说:“我们爱戴您,整个非洲人民都爱戴您。”

  卡扎菲说:“他们为什么觉得我是一个暴君?我一还完美国的债,就在利比亚建了十几个一万套住宅工程,免费分给我的国民,从医护到清真寺全部都有,我的国民生病了住院都免费,我们进口的东西全部免税,我知道很多国民们没什么收入,但他们没有工作全部都有救济金,这是一个暴君做的事情吗?”

  穆塔辛说:“国民们知道您的好,我们不会被西方骗人的言辞冲昏了头。”

  卡扎菲冷笑一声,望向他二儿子赛义夫说:“我们不会被西方冲昏头脑......嗯,当初你劝我弃核,说保证他们会改善跟利比亚的关系,让你去奥地利念书,去伦敦念书,不是让你成为他们的木偶,为什么我弃核之后,跟这些国家的关系越来越僵,你的那些个智库成员,个个都是西方人,你听到了他们的掌声,却听不到他们掏枪的声音。”

  卡扎菲又说:“你居然还邀请陈水扁过径利比亚,又掺合叫我接待,你知不知道中国对这种事情多敏感,我刚刚请中国建筑公司来利比亚盖房子,想修复跟中国的关系,你又被人盅惑,分裂我跟中国刚刚恢复一点的感情,西方人给你一条尾巴,你就真的来咬人。”

  卡扎菲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是愤慨:“你居然自己在利比亚搞电视台,去年11月你居然当着美联社说要利比亚人民要推翻我的独裁,让利比亚人民走向宪政,你以为我死之后利比亚就会走向宪政?利比亚只会走向战争!没错,我卡扎菲确实是独裁,但我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不把国民当人么!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爱利比亚!”

  赛义夫好像以前被他训斥过多次,脸上竟没有一点表情,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

  卡扎菲发了一通脾气,过了好一会才平复情绪,缓缓说:“以后你所有的政务都放下吧,国家交给老五来管就行。”

  赛义夫抬头看了卡扎菲一眼,欲言又止。

  随后卡扎菲转头看着我,目光颇凶猛,我感觉自己像在被一头狮子盯着一样。卡扎菲又说:“我有一个很宠爱的女人,名字叫妮尔麦,前段时间因为得罪我,将她关了起来,听说她今天,亲吻了一个来自中国的厨师。”

  我脑子里轰地一响,手脚都麻木了,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迷迷蒙蒙中,听到卡扎菲还在说话:“我家老二赛义夫知道你是老五穆塔辛宠爱的厨师,他见到你去给妮尔麦送菜,就买通了妮尔麦身边的人,叫他们留意你的动向,果然你们送来送去,还真送出感情来了,赛义夫想借这个机会,本来想扳倒老五,唉,我二儿子这么不争气,你扳倒老五又怎么样?难道我还会把国家交给你吗?你半夜把厨子拎过来兴师问罪,搞这些小动作......啧啧啧啧。”

  这时候他又挥了挥手,几名士兵押着一个人从殿外走了过来,身形颇熟悉,走近一看,正是妮尔麦,好像刚挨了一通打,半边脸都肿了,士兵将她扔地板上,站在卡扎菲面前,递过一个箱子。

  卡扎菲指了指穆塔辛说:“我年纪大了,利比亚以后就要交给你了,你要治理国家,少不得心狠手辣,赛义夫想陷害你没错,这个厨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国家以后交给你,当断则断,不能手软。”

  然后他把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有点像封胶器一类的小工具,递向穆塔辛:“中国人有句老话,叫无毒不丈夫,这是苏联克格勃发明的剥皮工具,能一层一层把人的皮肤剥下来还不流血,刮下来的人皮,薄得跟层纸一样,一直能刮到看到白色的骨头,你就拿这个厨师试试手吧。”

  穆塔辛接过工具,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卡扎菲又对我说:“你们俩是怎么勾搭上的,给大家说清楚,等下说不定给你留条全尸。”

  我看一眼妮尔麦,她跪在地上,头发散乱,眼睛里全是泪水,我心里面好怜惜,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说:“我们不是勾搭,我真心喜欢妮尔麦。”

  卡扎菲一时有点吃惊,点头说:“这个厨子有勇气,你再说一遍。”

  我毫不犹豫大声说:“我真心喜欢妮尔麦。”

  卡扎菲望向穆塔辛说:“给他一点奖励。”

  穆塔辛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来,摁住我的脖颈,使那剥皮工具在我左边肩膀处抵住,使力向下一刮,我只觉得后背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惨叫出声,卡扎菲背后的守卫听到,都吓得面色发紧,眉头一跳一跳的。

  卡扎菲将穆塔辛手里的工具接了过来,将上面刮得卷起的一层薄薄的皮肤粘在手里,放到我眼前说:“你要不要再说一遍?”

  妮尔麦吓得瑟瑟发抖,过去拿住我手臂说:“你不要说了陈州,你不要再说了。”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看她哭得这样,显是关心我所致,心里头竟觉得欢喜,后背的疼痛竟也没那么严重了,我抬起头看着卡扎菲,又说:“我真心喜欢妮尔麦。”

  卡扎菲一脸不悦,将工具又递给穆塔辛,穆塔辛一只手搭住我肩膀,悄声说:“撑住了。”手上刀片又刮了下来,我感到后背又一阵火辣辣地撕痛感,疼得全身抽搐,扬起头惨叫出声。

  卡扎菲再问我:“要不要再说一遍?”

  我一股怒气从胸口迸出,大声喊道:“老子真心喜欢妮尔麦。干你娘!来啊!弄死老子啊!”后面情急,喊的都是中国话。

  陈州说到此处的遭遇,都把我跟波王听得呆了,我们俩大气也不出,只听到四下里餐厅的杯碗清脆碰撞的声响,过了好半晌,波王才问:“真的刮你左边肩膀的皮?”

  陈州伸手摸了摸左肩处说:“新长出来的皮,肤色都有点不太一样。”

  我和波王想像他被剥皮时的疼痛感,吓得同时喝了杯水,互相看了一眼,才问他:“卡扎菲又是怎么放过你的?”

  陈州说:“不是扎卡菲放过我,是穆塔辛放过了我。”

  接着他继续讲下去。

  在剥下我两层人皮后,卡扎菲又看了穆塔辛一眼,穆塔辛再不忍下手,垂着头向卡扎菲说:“一次是威,二次是严,要是有第三次,您就真成了希拉里说的暴君了,您不是暴君啊。”

  卡扎菲说:“我最恨别人背叛我,尤其是我心爱的人背叛我,妮尔麦,你对这个厨子,是不是也动了真心?”

  妮尔麦抬起头看着卡扎菲,目光坚定,恨恨说:“我最恨你有时这样暴戾,你将我们俩一起杀了,葬到沙漠里吧。”

  卡扎菲见她竟不屈服,怒气又上来:“那可不能让你如愿,我要活埋了这个厨子,让你一生一世活在痛苦当中。”

  后面几名护卫听卡扎菲说完,向殿外又招了招手,几个士兵扛着一具棺材慢慢走进了宫殿,到殿里放下棺木,打开棺盖,看他们行动迅速,好像是早安排好的。

  卡扎菲说:“我是不是暴君,让安拉来作主,现在把你埋在地下七天,七天后你还不死,是安拉在护佑你,你若死了,是安拉的旨意,怪不得别人。”

  几个士兵上前来,一把将我从妮尔麦身边拉开,将我抬进棺材,我要起身反抗,被他们死死摁住,照我脑袋上猛击几拳,我根本没力气反抗,看着他们压上棺盖,跟着听到咚咚咚咚声响,显是有人忙着将棺材从外面钉上,我使力去撑棺盖,怎么也撑不开了。

  我只听到外面妮尔麦大声哭泣的声音,她在喊我名字,我眼前一片漆黑,大声回应她,声波在棺材里嗡嗡嗡嗡地回荡,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见。

  随后感觉棺材被人抬了起来,妮尔麦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细小,我身体随着棺材一晃一晃地抖动,没有人再跟我说话,眼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想到就要被活埋到地底,突然全身被无边的恐惧淹没,禁不住地一阵阵地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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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17 08:52:58 | 显示全部楼层
卡扎菲的秘密:下

  我在棺林里挣扎了一会,很快发现这毫无意义,根本不会有人来解救我,里面一片漆黑,看不到光亮,也只能勉强翻个身,棺材一摇一晃,走了好一会,被平放在某个地方,跟着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显然是上了车,棺材便随着汽车开始移动。

  汽车先走了一段水泥路,行驶颇平稳,走了好久好久,一直没到目的地,我调整呼吸,自己跟自己说要冷静要冷静,在心里默默地判断行驶方向,预计走了几十公里,车身开始一巅一巅,显是到了土路,这时候我心里的方向已经乱了,心思也随着车身起起伏伏,突然想起在惠州双月湾做餐厅伙计的时光,又想起妮尔麦的音容笑貌,心里头不由得百感交集,那时想:

  早知道会这样死在北非,还不如当初做一个平平常常的饭店伙计啊。

  车子又行驶了好一阵子,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几个人喊着嘿嗬嘿嗬的口号,将棺材推下车,放在了地上。

  这时我听到棺材外有人说话,有人吩咐士兵们打开棺材,那人说:穆塔辛说让这个中国人临死前看世界最后一眼。

  几个士兵犹豫了一下,和说话那人低声应答了几句,接着便听到有人在外面忙活,使工具在撬棺材。

  棺材盖被撬开那一刻,我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坐起来长长舒了口气,胸膛不住起伏,这时候已经是凌晨,启明星在东方升起,见到一个穿着军装的黑人兄弟正笑微微站在棺材前,天色还没大亮,只有薄薄的一点晨光,抬头只看到前面半空里两排白白的牙齿张开,他黑得透亮,好像隐形了一样。

  黑人说:“我是阿西木上尉,穆塔辛让我给你说几句话。”又转过身,对那些士兵讲,“你们去挖坟吧,老规矩,要六英尺深。”几个士兵听到命令,拿着铁锹便在远处开始忙活。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戈壁,东边远处有一座小山丘,启明星和一轮没降下的弯月正好在山丘的上方。

  阿西木指着那颗启明星说:“星月交汇之地,是下葬的好地方啊。”

  我问他:“穆塔辛让你说什么?”

  阿西木说:“六英尺深的地方,只要将棺材埋下去,40分钟后氧气就会耗尽,你到时就会口鼻流血,吐得棺材里到处都是,最后窒息死掉,根本不用等七天。”

  我听得一阵发麻,问他:“那卡扎菲根本就是叫我去死。”

  阿西木说:“所以穆塔辛叫我来,给你留一线生机。”

  我说:“地底下还有什么生机。”

  阿西木从身上的袋子掏出一个特制的锤子,交到我手里,这种锤子的头部呈倒三角,是一种没见过的金属制成,阿西木说:“你入土后,可以用这个从内部击碎棺材,我会让他们填土时不要夯得太实,留下空隙,让空气能从地上进来。”

  又递给我一个老式的诺基亚手机:“这个不是用来打电话的,这里没有信号,是用来给你照明,这部手机可以连续照明十小时。”

  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希望你出来时,十小时照明还没用完。”

  黑人士兵拿着工兵铲在那边忙了半天,阿西木回头问他们:“挖到几英尺了?”

  士兵们说:“五英尺了。”

  阿西木转头对我说:“再救你一次。”,大声对士兵们说,“算了,埋了这个中国人吧,等会天亮了就会很热的。”

  一般阿拉伯人都不怎么勤快,几个士兵们半夜起来干活,正想偷懒,听阿西木这么一说,开开心心扔了铁铲过来,我赶紧将手机和锤子放在身下,阿西木对我说:“愿真主怜悯你。”摁着我的肩膀叫我躺下,几个士兵过来重新盖好棺盖,我的眼前又一片漆黑,听到外面士兵使钉子钉好,又嘿嗬嘿嗬将棺材扛起来,走了几十米,只觉得微微一震,棺材已经被放到了墓穴里。

  跟着一片尘土落下的沙沙声,显是这些人正在活埋我,听到阿西木大声说:“这个中国人一会就死了,大家随便埋吧,早点回去,我请大家吃椰枣鸵奶。”士兵们嘻嘻哈哈地应了,沙沙声只响了一会便结束,大概是潦潦草草将我埋了,过得一会,听到汽车发动机响起,一队人乘车离去。

  周围顿时没有一丁点声响,只听得自己在紧张的呼吸,我躺着不敢动弹,赶紧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一直等了二十多分钟,确定他们已经走远,掏出锤子用力敲击棺材板,那棺材较小,离我鼻梁不过有25CM左右的空隙,我不好使力,拿尖角那头拼命砸了半天,棺材板还没什么反应,棺材里氧气不足,我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使出全力猛砸十几下,棺材板突然破裂,泥土倾泄下来,直接都冲到我脸上,一下子口鼻里全是泥土,眼睛都睁不开。

  幸好泥土埋得不严实,棺材也不是很深,能透进部分氧气,我这才发觉自己干了件蠢事,应该敲击棺材中间部位,结果搞得现在埋自己一脸,棺材太小,根本容不下我头脚换过来躺着,我使力撑住泥土,拿着锤子又猛敲中间部分,好在这时候氧气充足,敲了半天棺材板终于碎裂。

  这时地面上应该已经天亮,太阳升了起来,棺材里闷热难当,还好这时候不会有致命的风险,我一夜没睡,又忙了半天,实在累得不行,一只手撑着脸上的泥土,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大概只睡了几个小时,生生又被热醒,我动弹不得,肚子又饿,想想要这样躺七天,觉得又恐惧又绝望,过一会便看看手机,又不敢浪费电,看一眼就把手机关掉。

  随后,在地底五英尺的燥热与黑暗中,我开始体验什么叫孤独与饥饿。

  陈州说到这里时,忍不住停了下来,看了看桌面上的小吃,他说:“你们有经历过这种极端的饥饿感吧?”

  我和波王都不敢接他的话,生怕打断了他的思路。

  陈州自言自语说:“人饿极了的时候,真的会什么都吃的。”

  刚开始的时候,你会饿得胃里有一种灼烧感,疼得厉害,接着你会饿到全身发抖,不住地抖,并且会有一种迷幻的不切实际的眩晕,好像在做梦一样,但脑子又特别清醒,过一段时间,你体温会下降,手脚冰凉,偶尔会休克过去,等下清醒过来,口干舌干,胃开始痉挛,这些都是因为没有水和食物,身体在自我调节。

  熬过这段时间之后,你会突然不饿了,没有饥饿感,也不想吃东西了,我瞪着眼睛,在黑暗中默默地回想自己学过的每一道菜,又将这一个月自己给妮尔麦做的菜复习了一遍,尤其是牛肉丸的做法在脑子里反复过了几遍,但我对食物好像麻木了,没有欲望,脑子又特别清醒,知道再不吃东西自己会活活饿死过去。

  大概饿了三天后,我的身体开始有明显的水肿,自己的脸也胖了几圈,应该是肾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呼吸慢慢地变得微弱,做什么事情好像都在凭本能行动,摸手机看时间的时候,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重力感都没有了,灵魂出窍了一样。我休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当时我觉得,用不了七天,我一定会活活饿死在棺材里。

  到第四天时,我突然听到有悉悉缩缩的声音从棺材上面传下来,那不是人类的声音,是小动物的声音,我赶紧点开手机,照见几只黄色的沙漠蝎已经爬到了肚子上,沙漠地底深处有时能找到水源,这些蝎子可能是来找水源的,北非沙漠蝎子都生得小巧,大概只有5厘米长短,我几天没吃任何东西,哪里还受得了,疯了一样抓起一只蝎子就往到嘴里生嚼,只觉得又脆又咸,还嚼出一股黄豆一般的香味,其它几只小蝎也没逃过,都被我抓起来吃了个干净。但在抓一只小蝎时,手上被蜇了一下,十分十分疼,但我都饿成这样了,根本没心情理会。

  这块地底可能真有水源,过了几小时,又听到有悉悉缩缩的声响,我以为又有蝎子送上门来,欢欢喜喜点开手机,一看却倒吸一口凉气,这次来了条一米多长的小眼镜蛇,正立起身,颈部鼓起,身后尾巴发出嘶嘶嘶嘶地警戒声,那一刻我只觉得头皮都麻了,不由得屏住呼吸,看着蛇身匍匐在我身上,顺着我肚皮朝我头部缓缓爬过来,我只感到一股凉气从腹部升起,来不及多想,出于本能将手机朝眼镜蛇迎面扔过去,眼镜蛇快如闪电张嘴去咬,我身子一侧,将蛇从身上弹了下来,抓起铁锤迎着蛇头一顿猛砸,将眼镜蛇砸死在棺材里,震得泥土又从缝隙里簌簌落下来。

  刚才这几秒钟时间,要是应变不及时,自己差点被毒蛇咬死,我一下子惊魂未定,饥饿、黑暗、压抑、恐惧各种感情都涌上心头,突然又想起妮尔麦不知是生是死,精神终于崩溃,不由得伏在棺材里呜呜呜呜哭出声来。

  哭了好一会,感觉还是饿得不行,又反复将蛇头敲得粉碎,怕它死后咬人,才将蛇身抓过来,一口一口地生撕蛇肉吃。

  亏得有蛇肉和蝎肉吃,我一直苟活了下来,就这样在地底过了五天,那天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听到头顶上有挖东西的声音,跟着有人在用阿拉伯语说话,好像在说快点挖之类,我欣喜若狂,赶紧用手指叩击棺材盖,大声喊救命,上面的人听到,发出一阵欢喜的叫喊声,挖得更快了。

  过了几分钟,我头上的泥土终于被铲平,我看到了满天的星辰熠熠生光,也闻到了戈壁滩上的新鲜空气,几个黑人士兵帮我撬开棺盖,将我从泥土里拉了出来,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连站都站不稳了,这时终于重见天日,感觉恍如隔世,我忍不住又放声大哭,几个人搀扶着我,离开了我呆了五天的坟墓,将我带到一名黑人军官面前。

  那个人正是上尉阿西木,他见到我还活着,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然后他指着远方的山丘,又说:

  “星月交汇之地,是下葬的好地方啊。真主保佑,上校终于同意放你出来了。”

  “是谁救你出来的?”波王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是穆塔辛么?”

  陈州摇头说:“不是。”

  “是妮尔麦?”我也忍不住问陈州。

  “也不是。”陈州说,“我当时也绝想不到会是他。”

  我出来之后虚弱极了,被蝎子蜇过的地方高高肿起,背后被撕下的皮肤也化脓严重,阿西木先带我去医院休息疗伤,医院送了些食物给我吃,但我身体已经有了排异反应,吃了一点东西马上上吐下泻,还因为伤口发炎发了一回高烧,我在医院里呆了足足七天,才恢复了体力,清除了蝎毒,可以下床走动。

  阿西木见我恢复得差不多时,说卡扎菲上校安排了再见我一次,第二天他果然亲自来接我进宫,我不知道卡扎菲又将用怎样的酷刑对待自己,但我身不由己,只能硬着头皮跟他前往。

  我们来到上次卡扎菲在的黎波里的宫殿,在里面步行了约四十分钟,上次是深夜被蒙着头绑进来,不知道宫殿的样子,这时白天步行,才看清原来这座宫殿里面有游乐园、动物园、喷泉、超大露天游泳池、以及到处是卡扎菲的大理石雕像,我们一直走到一个大台阶的入口处,约有一百多级,往下是一处巨大的地下室,门口站着几名守卫。

  阿西木便不再往前走了,他指了指地下室叫我单独进去,我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走,他说:“上校从不让利比亚人进入地下室。”

  我只好麻着胆子一个人往下走,几个守卫替我开了门,我刚走进去几步,眼前豁然开朗,浑身一震,这根本不是什么地下室,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地下宫殿,里面有十几米高,巨大的石柱一根接一根排列,天花上面垂吊着巨大的水晶灯,穹顶上画着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伯壁画,周围全是富丽堂皇的摆件,有古罗马的雕像、俄罗斯的金钟、看起来像是中国明朝时的椅子,再往前走,突然从回廊处转过一个欧洲女生,约莫二十一二岁,双眸是淡淡的浅绿色,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典美,她径直过来牵着我手,轻声笑着说:“陈州你来啦。”

  她说的居然是汉语,吓我一跳,我问她怎么会说中文,她说她学过五年中文,她牵着我的手一直不放,手掌极柔软极柔软,身上有淡淡的玫瑰花香,我一时觉得轻飘飘的,好像又有了深度饥饿时的迷幻感。

  我又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我是乌克兰人,我叫赖莎,这座地下宫殿里,有一百多个乌克兰女生。”

  我问赖莎:“这里没有利比亚人么?”

  赖莎说:“卡扎菲不准本国人进来这里,他常说,甘地最后死在印度人手里,萨达特死在埃及人手里,他可不能死在利比亚人手里,这里是他的地下宫殿,是他的要塞,他不准本国人进来。”

  赖莎的普通话比我这个潮汕人说得还好,我被她牵着往前走,只觉她身上的香味越来越浓,手越来越软,简直难以把持,一时竟舍不得放手,我们在地下室走了十几分钟,两侧是卧室、保龄球馆、壁球室、羽毛球馆、台球室、会客厅、电影院、小型医院等等等等,完全是一个独立的社区,里面有好多乌克兰女生走来走去,个个生得美艳极了,偶尔见到几个男性,看起来像是医生、保镖一类的角色,他们见到我被赖莎牵着走,都用疑惑的眼神看过来。

  我恍恍忽忽地想:有钱真好......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终于走到一扇大门前,乌克兰女孩将我推了进去,随手关上了大门。

  这里面是一间小会客厅,卡扎菲正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旁边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胖子,居然是介绍我来利比亚工作的高叔。

  高叔见我进来,先站起来,迎面过来啪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我一下都蒙了,高叔扬手又打了我两耳光,大声骂我:“叫你过来做厨子,你跑去勾引妮尔麦!先跪下认错。”说完连续踢我膝盖几脚,我不由得便跪了下去。

  高叔也跪向卡扎菲,用阿拉伯语说:“小孩子不懂事,上校罚得对,他都在地底下埋了五天没死,就放过他一条小命吧。”

  卡扎菲指了指高叔,对我说:“要不是他为你求情,七天以后也不会挖你出来。”

  我这才知道是高叔救我一命,便赶紧说:“谢谢高叔。”高叔扬手又给我一记耳光,我猛然醒悟,又转过头对卡扎菲讲,“谢谢上校饶命。”

  卡扎菲对高叔说:“虽然没有活埋他,我始终不相信这个年轻人。”

  高叔说:“我以性命担保,这个年轻人没有坏心眼。”

  卡扎菲说:“你用什么担保?”

  高叔看了我一眼,突然用潮汕话对我说:“瓦得勒出来,该粗点对勒负责(我带你出来,就要对你负责),调汕人瓦锁畏咯(潮汕人无所畏惧)!”

  说完,他将左手五指张开,摊在地上,突然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咯嚓一声,将自己左手无名指与小拇指切了下来,鲜血从他断指处溅出,将地板瞬时都染红了,空气中一时都是淡淡的血腥味。

  高叔右手将两根手指捡起来捧在手心,面不改色,递向卡扎菲说:“就用这个保证。”

  卡扎菲脸上神色微微一变,用手指叩了叩自己的座椅,几名保镖穿着西装从外面走了进来,卡扎菲说:“带高老板下去,找最好的医生把他手指接好。”

  几个保镖赶忙上前扶起高叔,快步将他带出门去了。

  卡扎菲看着地上那一滩血迹,忍不住赞叹说:“高老板真有我们阿拉伯勇士的风范。”

  卡扎菲又对我说:“你身上有伤,还能在地底下五天不死,高老板又这样保你,这是真主的旨意,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办事,你这些天受了些委屈,我自然会补偿你。”

  说完他又敲了敲座椅,大门打开,刚才替我领路的乌克兰女孩赖莎走了进来,站在我身边,卡扎菲说:“你以后在利比亚,这个女孩左右伺候你,你想怎么伺候都成。”

  我自小在中国长大,男女间向来平等,从来不会有找女生“想怎么伺候都成”这种想法,尽管赖莎气质样貌一流,却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说:“这个不行的。”

  卡扎菲说:“怎么不行?你对她还不满意么?”

  我说:“我是说,在我们中国,没有谁伺候谁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卡扎菲说:“你要是嫌少,我再给你五个。”

  我急了说:“真的不行的。”

  卡扎菲冷笑说:“你要是还惦着妮尔麦,我现在就再把你埋到沙漠里去。”

  我听他语气有些不悦,不敢再顶撞他,便不再回话。

  卡扎菲说:“赖莎难道没有妮尔麦好看么?”

  我说:“赖莎要好看得多。”

  卡扎菲说:“那你为什么还惦着妮尔麦呢?”

  我想了想说:“因为我跟妮尔麦有话说,人活在世上,最难得的,就是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你跟这个人能说很多话,你和她就会相处得很开心,两个人没有话说,就是因为一时快活在一起,也不长久的。”

  卡扎菲竟听得一愣,点了点头说:“是啊,我跟妮尔麦,其实没什么话可说了,难怪我们俩越来越疏远。这么简单的道理,一个厨子都知道,我居然不知道。”

  然后他甩了甩手,说:“你们都下去吧,我要好好想一想,为什么我跟她竟然会越来越没有话说。”

  听到这里,波王忍不住问他:“那你以后还去给穆塔辛做厨师么?”

  “不,”陈州摇了摇头,“我以后负责卡扎菲的部分内务工作。”

  我和波王都是一愣:“内务工作?”

  陈州说:“是啊,卡扎菲找香港的风水大师算过命,说他将来会死在利比亚人手里,所以他特别小心,一是他避难的地下宫殿只能他一个人进去,二是他的很多内务,其实一直在找外国人负责,高叔其实就是他的内务主管之一,帮他负责吃、住、行的一部分,高叔跟了他十几年了,因为要到处找好吃的,结果自己才吃成了一个大胖子。高叔为了救我,切下手指要做手术,要休养一段时间,卡扎菲后来,便让我接手了高叔一部分工作。”

  我感到这里头一定有东西,赶紧问他:“什么工作?”

  陈州说:“这就是卡扎菲的私人秘密了。”

  我和波王同时脱口而出:“什么秘密?”

  陈州看了看四周,眼见餐厅已到了快关门的时候,四周没什么人,低声说:“卡扎菲统治利比亚42年,手头到底有多少钱,没有人清楚,大概他也不是很清楚,估计几百亿美元是有的,这些钱有的在国外的银行,有的在利比亚,除了钱,他还有大量名画、古董、现代艺术品,这些都存放在利比亚各处隐密的地方,暂时交由内务部门打理,2010年11月,我在一处小密室里,还见到了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

  波王说:“这幅图,不是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么?”

  陈州说:“我也不知道真伪,但高叔看过,他是古董大拿,据他说,卡扎菲收藏的这幅才是真迹。除了这幅画,他还见过几张达.芬奇的解剖手稿,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这些绝世珍宝会跟随50吨黄金到处搬来搬去,每隔五年换一次隐藏地点,每次他会选一批雇佣军来干这种活,干完活后会将雇佣军全部杀掉,卡扎菲再将宝藏所在的经纬度刻在自己假牙的内侧。”

  说到这里时,陈州指了指自己右边的腮帮子说:“就在右侧下颌第三颗金牙的内侧。因为卡扎菲不敢相信利比亚人,这个秘密,全世界只有高叔知道,我接手他的工作时,高叔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卡扎菲原来想用这笔钱救命,2011年他曾许诺谁能救他一命,他愿意拿25吨黄金来换,就是因为有这笔宝藏在。”

  听到关于大宝藏的消息,我跟波王激动得同时互看了一眼,波王说:“现在黄金价格都涨得这么高了......这真是,真是.......”不由得兴奋得搓了搓手。

  我想到另一个问题,我问他:“那妮尔麦呢?”

  陈州说:“这里面的事情还长......”

  我见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说,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餐厅里几乎快没有什么人,我估计北方的馆子不比珠三角还营业到凌晨,赶紧招手叫服务员过来,我跟服务员说:“我们能不能多给200块钱餐费,你们晚点关门。”服务员用不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

  “先生,我们餐厅不缺这点钱。”

  波王被逗得嘿嘿嘿嘿地笑了出来。

  我说:“那加300,就多坐一会。”波王说:“我也加200,500能多坐一会吗?”服务员还是有些不满,但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赶客人,只说:“那我等会把500块打在水单里。”白了我们几眼,拿着餐盘一扭一扭地走了。

  于是我和波王花了500块钱,就着50吨黄金的余温,继续听陈州将故事讲下去。

  卡扎菲听过我说的道理,怒气也消了几分,其实他手下美女如云,地下宫殿都有一百多个乌克兰美女,身边还有400多个美女保镖,肯定不是什么用情专一,只是气不过妮尔麦和他怄气,拿我发火罢了。

  过了半个月,卡扎菲命人过来给我传话,说我以后可以见妮尔麦,但必须和她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也不能再进她的房间。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欢喜极了,那天是下午,我赶紧做了一份冻红蟹、一份花胶响螺虫草汤,趁着食物还有热气,搭了一辆的士去看望妮尔麦。

  我小心地抱着这些食物,生怕在车里颠翻泼洒了。

  车到妮尔麦院子外停下,我提着食物下了车,热嘉正在院子里浇花,见到我来,她先是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扔了水壶,调头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喊:“妮尔麦,陈州来啦,陈州来啦。”

  妮尔麦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我们在夕阳快要落下时的的黎波里郊外再次相见。

  妮尔麦那天穿了一身碎花长裙,简单包了一层镶边头巾,远远看到我,一脸欢喜,想起卡扎菲的禁令,又不敢走近,她先是满是笑意,看了一会,眼圈先红了,她说:

  “陈州,你瘦了啊。”

  因为不能进屋,热嘉搬了两根椅子出来,我们坐在院子里说话,妮尔麦当着我的面吃完了带过去的食物,详细问起我在棺材里怎么活过来的,当我说起活吃蛇蝎的时候,妮尔麦忍不住问起是什么味道。

  “是活下来的味道。”我说。

  妮尔麦先是笑出了声,接着低下头,低着声抽泣,她说:“你能活下来,真是不容易啊。”

  那一阵子,我平时除了接手高叔的部分工作,帮卡扎菲打理一点日常生活细节,管理他部分隐秘的财产,只要没有事,我就做好几个菜去看望妮尔麦,她将餐桌摆在了院子里,两人分坐两头,刚好相隔两米远,背着枪的警卫在远处望着我们,生怕我们走近。

  只要没下雨,我们每次就在地中海的晚风里就餐,除了潮汕菜,我还开始请舍友教我做墨西哥菜,妮尔麦则专攻法国菜,我们俩在许多傍晚隔桌同餐,各自献上几个菜,我背后的伤口渐渐痊愈,气色也开始变好,妮尔麦的厌食症也消失了,出于共同的乐趣,我和妮尔麦总会有说不完的话。

  我那时候收入也越来越高,2010年我21岁时,每个月能赚到3万美金,我将一小部分钱寄回到了家里,大部分存在利比亚的银行,打算存多一点,等到卡扎菲有一天改变主意,最好能娶到妮尔麦,跟她一起在地中海经营几家高端餐厅。

  但这样愉快的生活只持续了仅仅一年。

  “因为战争来了?”波王插嘴说了一句。

  “是的,”陈州说,“因为战争来了。”

  2011年2月16日,利比亚全国爆发示威,革命开始了。

  革命的起因是萨利姆监狱事件,卡扎菲上台后,将一大波反对他的人都关进了的黎波里南部郊区的萨利姆监狱,犯人们在监狱受尽殴打和侮辱,1996年夏天,监狱第四区九号监房关进来三个武装分子,这三人参加过在阿富汗对苏联的战争,脾气火爆,吃不得打,也嫌吃得太差,打算带大家越狱。1996年6月28日下午四点半,三人趁警卫发饭时抢走了警卫的钥匙,放出了一千多名囚犯,挟持了一名警卫,监狱方下令开枪,打死了七人,随后情报头子、卡扎菲的亲戚senussi到达现场,他下令停止开枪,同带头几个人进行了谈判,又将他们的意思转告给了卡扎菲,商量的结果是第二天早上,1270人被揪出来靠墙站立,拿机枪扫射了两小时,全部射杀。

  被枪杀的1270人的尸体被悄悄埋在监狱内,这件事被掩盖了好多年,但最后还是走漏了消息,因为死者大多来自班加西,因此班加西反对卡扎菲的人最多。

  死者家属们召集起来跟卡扎菲算账,卡扎菲直接将他们的律师都抓了,但死者家属毫不气馁,继续跟政府斗,2011年谈判结束,政府决定给予家属们赔偿,但卡扎菲非要捞回一点面子,要对带头闹事的进行惩罚。

  结果这个决定引爆了国内的反对派,全国各地的反对派通过facebook和twitter号召大家团结在一起打倒卡扎菲,推翻现任政府,2月16日开始以班加西为主的全国大游行,大游行让卡扎菲感到愤怒,他下令对游行队伍开枪,陆陆续续打死了300人。

  反对派一怒之下,就此拿起武器,跟卡扎菲直接打起了内战。

  内战从2011年2月16日一直打到10月20日,这段时间我一直留在利比亚,的黎波里在早期一直风平浪静,我跟妮尔麦还能偶尔一起吃个晚餐,那时候卡扎菲再也没有心思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每天火烧火燎地跟几个儿子和军官们开会,一会要召开部落大会,一会要发表电视讲话,到处灭火,妮尔麦门前的守卫都被调去了前线。

  这时候卡扎菲也渐渐江河日下。

  战争开始时他最小的儿子哈斯米率领的一万人精锐32旅横冲直撞,将反对派武装打得哭爹喊娘,打到3月15日政府军基本胜利在望。

  但卡扎菲因为在利比亚大权在握太久,因权生傲,滋生了骄横之心,在国际上也对世界各国指手划脚,因此大家都不喜欢他,巴不得他倒台,从3月10日开始法国承认反对派并给予支援,联合国也在利比亚划定了禁飞区,3月20日开始美军加入对利比亚政府军的空袭,B2轰炸机炸掉了卡扎菲的防空系统,其实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卡扎菲必死无疑了。

  到了2011年4月,利比亚内部一片混乱,再也没有人关注我跟妮尔麦的事情,4月的一个晚上,我运了一卡车食物到妮尔麦家储存,当天在妮尔麦家吃完晚饭便没有离开,和妮尔麦住在了一起。

  4月最后一天时,卡扎菲夫妻和他第六个儿子住在加尔古尔区的一处住所,因为情报泄漏晚上八点遭到空袭,第六子赛义夫和卡扎菲的三个孙子被当场炸死,卡扎菲侥幸捡回一条命。

  到了7月,在欧美各国的援助下,利比亚反对派节节推进,卡扎菲败局已定,他开始预备在家乡苏尔特做最后的抵抗,我和高叔被他安排先到苏尔特做好行政工作,给他布好新的住所、餐饮,以及他心爱的贝都因帐蓬。

  7月16日我跟高叔带着卡扎菲给的现金与物资,乘坐政府军的三辆卡车去苏尔特的路上时,因为有人出卖情报,我们遭到了反对派的突然袭击,两路人马发生激烈的战斗,我身边一名利比亚黑人士兵的头都被打爆了,吓出我一身冷汗,当时一片混乱,高叔从此跟我们失散了,钱跟物资也弄丢了,我跟着队伍活着来到了苏尔特,从此在利比亚我再也没见过高叔。

  刚刚到达苏尔特,我在网上便看到一段视频,将我从棺材里挖出来的上尉阿西木在前线阵亡,他的尸体被反对派高高吊起,以此向政府军示威。

  从那时开始,我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感觉我在利比亚认识的人将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我后面找不到机会离开苏尔特,跟妮尔麦也失去了联系,外面到处都是枪声,走在大街上都能看到死人尸体倒在路边没人收拾,我不敢离开地下室,靠吃点豆子活下来,当地的通讯也基本切断,每天都有政府军的人缺胳膊少腿退守到这里,8月中旬左右,卡扎菲跟穆塔辛带着最后的队伍逃到了苏尔特,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物资,能吃饱就已经不错了,他再也享受不到贝都因帐蓬了。

  整支队伍都垂头丧气的,好像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到了8月21日,反政府武装攻陷了的黎波里,8月29日,卡扎菲最小的儿子哈米斯在泰尔胡奈前线战死。

  卡扎菲每天坐在地下室的房间里喃喃唱着歌,他那时几十天没地方洗澡,眼神涣散,头发蓬乱,呆呆地直视着前方,全然没有过去那种君临天下的霸气,我那时候要亲自下厨给几个核心人物做饭,但手头根本没有食材,每天都是将豆子煮熟了淋一点汁就行,给卡扎菲递过食物时,他看也不看,只是默默地将碗里的东西吃完,反复把玩着手里的黄金手枪。

  我们每隔五天换一个地方,到了晚上连电都没有,只好点蜡烛照明,卡扎菲偶尔会通过卫星电话向外面联络,但这部电话最终暴露了他的行踪。

  我们都劝他逃到国外去,卡扎菲说,他要死在先祖生活过的地方。

  穆塔辛接过了最后的军事指挥权,带领最后几百名忠心耿耿的武装在苏尔特做最后的抵抗。

  我们在苏尔特没有援军、没有弹药、没有现金,甚至连大豆都快吃光了,反政府武装故意戏耍我们,在最后被包围的时候,对方一点一点折磨我们,每天只发起小股进攻,打死几个人就撤退,每天都有人向反政府武装投降,我们这边只剩下最后可怜的两百多人。

  在玩弄了我们一个月后,10月20日,反政府武装发起了最后的进攻,苏尔特街头一片枪声响起,卡扎菲的军队根本无力抵抗,那时我和穆塔辛藏身在卡扎菲对面的一栋楼里,我们从高处俯视,见到反政府军冲进街道,将卡扎菲剩下的亲随都打死在地,卡扎菲从他的小楼里跳下去逃命时双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几个保镖护卫他躲进两个水泥下水管中,但他很快被反政府军找到并拎了出来,卡扎菲出来后举着双手说不要开枪,反政府军的士兵们围着他打耳光,有些人甚至脱下鞋抽他的脸。

  在阿拉伯世界,拿鞋底抽脸是非常侮辱人的事有,穆塔辛远远看到,气得就要下楼跟他们拼命,我一把拉住他,死死抱住,他才没有冲下去。

  士兵们举着枪高声欢呼,将卡扎菲放倒在苏尔特的街道上拖着走,卡扎菲不敢反抗,只敢伸手挡住自己的脸,几个士兵似乎对他恨极了,拿着刀在他背后反复插了几刀,甚至一刀插进他肛门,卡扎菲高声惨叫,满脸是血,又被人拎着上了一辆皮卡的后车厢,大家挤在一块,还在轮流抽打他,卡扎菲疼得哭叫:“我对你们做了什么......”旁边一个叫BIBI的士兵夺过他的黄金手枪,混乱中朝他的头部开了一枪,卡扎菲身子一晃,死在了皮卡车后厢。

  穆塔辛看到父亲惨死,瘫坐在地上,不住声抽泣起来。

  反政府军将卡扎菲的尸体放下车,拖着在苏尔特的街头继续游街,闹腾了半个小时,士兵们开始地毯式搜索旁边的建筑。

  当时这栋楼里只有我跟穆塔辛和他几名最忠心的保镖,几个保镖看到士兵要上楼,拿着枪下去迎战,双方在楼下展开交火,枪声只响了几下,估计保镖很快战死,穆塔辛挥了挥手,叫我藏在放豆子的箱子里,他说:“这是我们利比亚人的事情,你是中国人,他们不会为难你的,你也不用为利比亚的事情没了性命。”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钻进了箱子,里面有几处小小的空隙,能从里面看到外面,在关上盖子时,穆塔辛突然说:“这辈子很高兴认识你,陈州。”

  说完学着1997年TVB版《天龙八部》里萧峰的样子摆了个POSE,哈哈比划了两下,学着我喊道:“降龙十八掌。”

  他淡定地和我告完别,刚转过身,几个反政府军已经端着枪冲了进来,他们得意洋洋地说:“看我们发现了什么?一个王子。”

  穆塔辛放下枪,跟他们说:“要动手就快一点。”

  几个士兵嘻嘻哈哈地走过去,拿枪托敲他的脑袋,撕扯他的衣服,将他摁倒在地上打了一顿。

  穆塔辛任他们乱打了一阵,站起来恶狠狠盯着他们说:“你们这样做算什么阿拉伯的勇士?就不能给敌人一个痛快么?”

  他跟卡扎菲临死前哀求的样子全然不同,大家都被他气势所摄,竟都沉默下来,穆塔辛一个人喘着气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跟他们说:“给我最后一支烟,我抽完了再杀我吧。”

  一个反政府士兵竟听了他的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了递过去,还有人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穆塔辛默默地抽完了这根烟,喝了几口水,最后他对领头的说:“我的每一个伤口都是一颗勋章,我不怕你,你是什么,不就是一个小青年吗?”最后他把烟扔在了地上,“你们动手吧。”

  穆塔辛临死前

  领头的士兵走上前,端起冲锋枪,对着他打了一发子弹,穆塔辛就此死在墙角。

  看着自己的朋友就这样被打死,我在木箱里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头一阵阵热浪翻滚,一时百感交集,卡在喉头。

  但士兵们没有打算再侮辱穆塔辛,他们上前抬起他的尸身,静静地走下楼梯。

  他们下去时,没有一个人说话,跟羞辱卡扎菲时喧闹的情景全然不同。

  我一直藏到当天深夜,等到反政府军都撤出这条街道,我才走了出来,作为一名陌生的中国人,这里没有几个人认识我,认识我的人都已经死光了,因此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盘查,最后我走到了北方的港口,拿着身上最后一点钱,乘船回到了的黎波里。

  的黎波里卡扎菲的宫殿已经被摧毁,地下宫殿里100多个乌克兰美女全不见了影踪,穆塔辛别墅里那幅巨大的《刺客信条》壁画也被涂污成一片,他的德国模特女友海斯勒在他去世后一个月交了一个新男友。

  但我没有找到妮尔麦,她住的地方被翻得乱七八糟,她和热嘉都不见了,我找遍了的黎波里,也找不到他们俩的影踪。

  几天后,在过渡委员会的安排下,卡扎菲和穆塔辛的尸体被冰冻保存运回到了的黎波里,对国民进行了四天的展览,但我没有去现场。

  穆塔辛与卡扎菲遗体被送往太平间

  最后临时政府决定,由两名反对派代表和卡扎菲生前的阿訇将卡扎菲依伊斯兰习俗葬在了一处秘密地点,没有人知道卡扎菲葬在哪里。

  “所以,你最后带着你在利比亚赚来的钱回国了?”眼见得故事就要结束,波王显得有些不舍。

  “不,”陈州说,“因为我的钱都是存在利比亚当地银行,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账户被销号了,那笔钱没有了,我最后只好求助于中国大使馆的人,又找常联系的中餐馆老板借了点钱,回到了国内。”

  “那这个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我问他。

  “不!”陈州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结束,彦祖,故事没有结束。”

  陈州继续讲下去。

  我没有钱,只会阿拉伯语和做菜,回国后休养了几个月,也找不到工作,最后我又回到惠州双月湾那家海鲜馆,继续做厨师养家糊口。

  时隔四年,那家馆子还是一往继往地坑人,常有客人拿着帐单要跟服务员拼命,每次看到这些人这么情绪激烈,我就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已经经历了太多生死和战乱,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激动得起来了。

  我常常去双月湾的海边,你们知道那地方为什么叫双月湾吗?因为那里有两道海湾,一边波涛汹涌,一边平静如镜,好像我们的人生一样,有时平静,有时激烈,我常去那边的海边散步,我在这里再也碰不到一个阿拉伯人,却多希望能再见到妮尔麦,至少要知道她还活着的消息。

  我在那里又做了八年的厨师,一直从22岁做到了30岁,我的胡子越来越硬,心也越来越平静,我存了点钱,也没有创业的想法,打算就这样平平静静过完一生,直到有一次,有几个学阿拉伯的学生来到我们这吃饭,我跟他们对了几句阿拉伯语,几个学生听到有人说得这么流利,兴奋极了,硬要把我拉进了几个阿拉伯语微信群。

  我就是在这些群里认识了波王。

  在另一个微信群里,有一天我正闲得无聊,跟人用阿语聊天,正聊着我几年前在的黎波里的一点经历,突然有人跟我说,你是不是陈州?

  我当时一愣,问他是谁,对方说,我就是高叔。

  我当时兴奋极了,赶紧和高叔用微信通了个电话,原来他还在利比亚,那天失散后他躲了起来,一直到战争结束才出来,他说跟原来我的亲戚联系上了,找不到我人,2011年全世界又没微信,现在每个中国人都有了,这么巧居然找到我了。

  我问起他没有有妮尔麦的消息,高叔说,妮尔麦在2011年8月初,被赛义夫给掳走了,他把妮乐麦卖给了一个美国人,叫什么爱泼斯坦的,据说关在了一处地下俱乐部,这个美国人现在被人给弄死了,但那处俱乐部还在营业。高叔希望赛义夫放人,但对方狮子大开口,要高叔拿100万美金去赎。

  我们哪里有100万美元?高叔气愤地说,他就是想欺负妮尔麦一辈子,好给自己撒气。

  “那你现在凑到100万美金了?”我问陈州。

  “没有,但我知道那100万美金在哪了。”

  “在哪?”

  “在一句话里。”

  “卡扎菲的50吨黄金,还有《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这些宝物,一直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只要找到这个地方,我一定可以把妮尔麦救出来。”

  “你是说,卡扎菲下颌右边第三颗金牙吗?可是没有人知道他葬在哪里?”波王说。

  陈州说:“高叔去找过卡扎菲生前的阿訇,问他下葬的地方,他发过誓,自然不愿意说的,但他说了一句谜语,而恰巧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句谜语的答案。”

  波王性急,赶紧问他:“什么谜语?”

  陈州站出来,一字字说:“星月交汇之地。”

  我和波王几乎都是一震,同时“啊”地惊呼了一声,这世上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差不多只有阿訇跟陈州二人,而知道宝藏秘密的,又只有陈州跟高叔二人,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只有陈州一个人,能找到卡扎菲遗留下来的那批宝藏了。

  陈州最后说:“感谢二位听了我一晚上的故事,我来北京,就是坐第二天去的黎波里的飞机,如果我还能活着将尼尔麦救出来,再来跟两位蹭饭吃。”

  他说完这句话,便跟我和波王握了握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意大利餐厅,消失在北京寒冬的深夜里。

  我和波王是店里最后两个客人,我们叫服务生过来结账,一看账单,加上我们主动续桌的钱,一共1347元。

  我俩心疼得呲牙咧嘴。

  “真是又贵又难吃的西餐啊。”波王感慨说。

  我们俩出了店门,在三里屯瑟瑟寒风的街头相互告别。

  波王最后问我:“你说这小子会不会拿了宝藏,最后一个人跑了,也不去救人呢?”

  “他一定会去的,”我说,“当年高叔切下手指救他,他今年就会去救妮尔麦,这是他的责任。”

  我想了一想,又补充说:“责任,就是我们每一个成年人,活着的最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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