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民族主义是否会被玩坏？

大参考

　　大家好，今天我们接着来谈谈民族主义演变的趋势。

　　8月16号我发表了一篇文章《蹊跷，这一次民族主义失灵了》。这篇文章其实没有任何敏感的内容，但也是在大号小号各发了两次才发布出来，结果在小号上最后还是被删除了。其实这篇文章探讨的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又带有很强的学术性的问题，这就是在当今世界上民族主义演变的趋势。

　　因为在这次伊朗、土耳其、委内瑞拉金融危机当中，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也就是在这些国家金融崩盘或者是接近崩盘的情况下，好像并没有出现以往那种群情激昂的民族主义的场面。尽管这些国家的领导人，比如说像土耳其的埃尔多安，有时候也鼓动一下民族主义，但是好像响应者寥寥。而我们知道，特别像土耳其、像伊朗这样的国家，民族主义情绪从历史来说就比较浓厚。这样就让我们不得不去想一个问题，在历史上，民族主义是一种很有力量的武器，特别是在一个国家遭到威胁的时候，这个武器非常好用。这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其实是有道理的，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柯瑟讲，当一个群体和另一个群体发生冲突的时候，有利于它内部的团结。这样的现象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也可以看出来。比如说一对夫妻刚才还在吵架吵得不可开交，但这时候如果这个家庭因为某件事情跟另外一个家庭发生矛盾，那么这时候这夫妻两个可能再大的矛盾也马上就缓和下来要一致对外。所以从历史上看，一些统治者在遭到严重危机的时候，有时候甚至不惜用挑起外部战争的方式来转移矛盾、强化内部的凝聚力。所以从历史上看，民族主义一直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武器。

　　但是这次，从上述几个国家的情况来看，民族主义的情绪当然不能说没有，但是比以往好像要淡得多。那么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在当今的世界上，民族主义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开始走向衰落。如果是这当中体现了这样一种趋势、至少是迹象的话，那么这就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如果在未来的政治和社会生活当中，民族主义的因素走向衰落，意味着什么，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是一件非常值得探讨的事情。所以下面呢，我就来谈谈我个人的一些看法。但是在谈我看法之前，首先要澄清一个问题，就是究竟什么是民族主义，我们是从什么意义上来讲民族主义的。我觉得大体上民族主义可以分成两种不同的类型，一种是基于国家这个基础上的，一般都说和爱国主义是比较相近；还有一个就是基于种族的，也就是说这一个国家内部同时存在多个民族、多个种族，那么每个民族每个种族可能都有他自己的民族主义。这两个民族主义是非常不一样的。后面这个我们今天不说，我们今天讲的主要是指前一种，是把国家作为一个整体的民族主义。

　　一般来说，民族主义是和认同、和感情连在一起的，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地方，自然就对这个地方有一定的感情。这里所说的地方，实际上就是我们生活的框架。而这个生活的框架，是随着社会发展而不断的演变和扩大的。比如说在传统的农业社会当中，我们能够感受到的，或者说我们的生活框架，可能就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实际上能够产生感情和认同的也就是这样一个很小的地方。因为别的地方你也不了解、你也不知道、和你的生活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你就很难对它产生感情。但是近代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民族国家的形成。这意味着什么呢，就说你的生活越来越和这个国家有着直接关系，这个国家他成为你生活的最基本的框架。比如说我们今天的经济就叫国民经济，这和过去那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不一样，伴随着这样一个过程，那我们的生活框架就变成了国家，也就是说，在这个过程当中你的认同、你的感情也会随着这个东西变化。我们是这个国家的一份子，那么对这个国家产生一种感情和认同，这就是现在的以国家为基础的民族主义形成的基础。民族主义之所以有力量也是因为这一点，因为在这个时候，无论是经济、政治、文化、语言、信仰、生活经历都和这个国家这个框架是分不开的。

　　但是从最近这些年的情况看，情况正在发生重要变化，那么这个变化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个就是全球化的过程，这个我们无数次的讲过，在过去的几十年的时间，可以说是全球化迅猛推进的一段时间。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就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的生活更多的是这个世界在发生联系，更多的冲破了过去民族国家的框架。比如说，现在你吃的用的很多的产品，可能是来自于国外，那么有不少人甚至就在国外的那些企业就业，他的工资报酬是来自于你所属于的那个民族国家之外。同时你的亲戚朋友甚至是同事，有的也是来自于原来这个民族国家之外，甚至有一部分人可以叫做世界公民。所以说过去这些年全球化的过程，从目前来看也存在着种种的问题，而且在今天呢，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引起了反弹。但是应当看到过去的几十年全球化的过程，对于整个世界对整个人类社会的改变可以说是非常的深刻。这当中重要的一点，就说在当今的世界上，民族国家可能还是最重要的一种生活的框架，但是这个分量和往昔比可能在不断的弱化。我觉得这是我们需要注意的，会削弱民族主义情绪的第一个因素。

　　那么第二个因素和第一个有关系，也就是在全球化进程当中，一个国家内部社会的力量也在重组。那么我们可以首先看到一个问题，就是在全球化过程当中一些国家内部的分化在加大，从更现实的意义上来说，贫富的差距在加大。比如说最近这几年人们经常对美国的所谓全球化的精英进行批评，也就是那些华尔街金融精英和一些高科技的精英，还有一些大的资本，他们的利益正在和国外的某些部分有着越来越密切的关系。对于这样的一些人，美国实际上只是成了他生活和居住的地方。所以从最近这几年美国的普通的劳动者、包括一些中产阶层对这些上层精英的愤怒当中，你就可以看得出来。也就是说，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国内的分化越来越大。人们不再把他们自己看作是一个整体。

　　在中国，其实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这种情况。由于利益的分属，由于贫富差距的扩大。越来越多的人说，你不要和我说整体的利益，究竟是你的利益还是我的利益？你的利益和我的利益是不一样的。最近这几年所谓“赵国”“你的国”，在这样一些词汇流行的背后，其实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种情感上和认同上的变化。而国内的分化无疑会加剧对于整体的认同，会削弱民族主义的基础。

　　所以这两个因素应当说是导致民族主义不断淡化和衰弱的重要因素。看未来民族主义会如何演变，要密切关注这两个因素的变化。如果说这样的两个趋势是一种比较客观自然的趋势，那么可能这就意味着说将来民族主义的衰弱可能也是一个基本上改变不了的趋势。那如果出现这样一个趋势，对整个人类的社会生活，对当今的世界格局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我觉得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密切关注的一件事情。

　　当然我说民族主义的衰落并不意味着说，人们对于自己的国家、对自己出生和生活的地方感情就会没有了。这里就提出一个问题，就是朴素的、爱国的感情和民族主义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那么朴素的、爱国的感情，这是基于一个自然的基础，也正因为这样，这一点其实是改变不了的。我们可以看得出来为什么一些生活在国外的华人好像比生活在国内的人还要爱国，其实这个道理很容易理解。就像一个人，他就是在这生长、在这生活、在这终老，他对于本地那种乡土的感情可能还没有那些远离家乡那种游子的感情要更为浓厚，而民族主义呢，他不是一种朴素的感情。民族主义，我觉得最简单的说就是不分对错、只分你我，所以这样的一种非理性的情绪，我觉得在未来的淡化，从长远来说，可能是一个必然的趋势。

　　除了这些客观的趋势之外，可能最后还要提一句，在一些地方，民族主义可能也是被“玩儿坏”的，因为如果这个民族主义被过多地滥用，它的号召力、感染力、影响力也就会不断的下降。上述提到那几个国家可能都会不同程度的存在这个因素。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